秋 千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李清照的一阙《点绛唇》。一读，就见一烂漫少女，贪玩得汗湿了春衫，那秋千向上飞，飞，随之飞起的是她的石榴裙，还有银铃般的笑声。若用丹青一描，就是一幅生动的仕女图：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古时的秋千，总在绿杨影中，丽人儿手扶彩索渐渐高，高过围墙，窥向远方，疑是玉人天上飘。

荡秋千总是与春天有关、与青春有关、与爱情与诗情有关、与可爱的女子有关。秋千上有欢颜、有笑声、有羽衣霓裳迎风张扬、有长发飘飘撩人遐思。人儿走了，还沉浸于美的意境中不愿醒来，“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堪销魂矣。苏东坡一句“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更让人向往，那墙内荡秋千的人儿笑得多清脆，该有多么迷人的一张笑脸，该是如何国色天香的可人儿？得不到的永远是美好的，想象中的美女当然是美到极致，直到笑声没了，听不到一点动静，墙外的这位心里又会涌起一番惆怅。如沈从文所言，美，总是愁人的。

秋千，似乎是后花园里闺阁千金的玩具，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女红针黹，园子里赏赏花，也就是荡秋千玩了，解闷，消遣，破愁，荡到极高处，还能顺带着看看墙外的桥、远处的山、外面的世界与红男绿女，虽是不能越过高墙深宅，到底可以暂时放飞一颗幽闭的心啊。因此，秋千上常常会传来女子的清纯笑声。累了乏了，月夜，疏雨，落花时节，见那烟柳深处，秋千架闲闲地随风飘动，上面歇一只黄鹂，滴沥沥鸣啭，也是一份小清新与闺中情趣，能让心中落寞的小姐整一整花钿，目不转睛地盯上半晌吧？

一位僧人也来写秋千：画架双裁翠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描绘得有声有色，非常生动，极具现场感。如此红尘佳丽，艳艳的裙，轻舞飞扬的影，滴在秋千上的清亮欢笑，还能让人心如止水礼佛坐禅么？会不会有“芳情香思知多少，恼得山僧悔出家”的慨叹。

侯门千金的女子，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庭院深深中，秋千架上暂时的欢谑与轻闲优哉，过后，其实更深的是灵魂的禁锢，与不得自由的悲哀。与其说秋千是她们的玩具，不如说是生活无趣与无奈的见证。也许在秋千越过墙头时，会看到外面世界的春天，高高枝头的鸟巢，和更加无拘的民间生活，春水一般恣意，但有几人能如秋千般将自己大胆地抛掷出去？

莫言有部小说《白狗秋千架》，说一个乡村女子，怀了美好的理想，即将好梦成真时，一次和玩伴荡秋千，却被摔了出去，弄残了一只眼，从此改写了人生。一个悲剧的故事，后被改编成电影《暖》，拍得唯美而忧伤。那秋千安在打谷场上，在月光如水的夜里，映了草垛的剪影，两个调皮的孩子，在秋千上，荡，悠，摆动，越来越高，秋千上下撒满了甜蜜的笑、纯真的笑、晶莹剔透的笑——那是我见过的最幸福的秋千。

儿时我们也玩秋千，学校操场上就有，小同学你争我抢，蹲下身使劲儿往上悠，比谁荡得高荡得远，满操场都是荡秋千的笑闹声。人在高处，简直能听到风声，看到脚底下是一张张仰起的小脑袋。上课了，大家顿时作鸟兽散，如歌里唱的：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儿停在上面……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等着等着，人就大了，荡秋千的童心一点点淡了。

那次我带小女串亲戚，小姑娘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家的秋千架，喜滋滋地坐上去，却不荡，捧了本书，坐在上面读。秋千索装饰了很多牵牵绊绊的花，她头上还戴了顶小小的花环。夕阳渐渐升上来，秋千在风中轻轻地晃，姑娘在秋千上认真地读，恬静而闲适，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