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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回龙镇那条河

 外婆那里有一条河,一条不太有名的小河。

一个夏末的午后,一条乌篷船沿河而上,载着爸爸、妈妈和我,船摇得我昏昏欲睡,等我醒来时,我们已在岸上。我伏在爸爸背上,妈妈提着一只藤编小箱,走在我们前面。河边起了一阵风,很大。妈妈停下来,随手采了一把瘦瘦的枯草递给我。她说,这是芭茅。从芭茅穗上飞出来的细细绒毛,像漫天的雪花,几瓣落在爸爸乌黑的头发上。我吹了吹。它们反而停在上面,不动了。

我们沿河边走了一段路。妈妈指着前面一排黑瓦房说,那是外婆家。通往外婆家的是一排长长的石阶,那里有一棵伞状的大树,一到树下,天一下子变暗。妈妈说它叫黄葛树,好几百年了。我们沿阶而上。爸爸不作声。他背着我,有些气喘。他一步步小心往上走,头上几瓣雪白的绒毛一跳一跳的,像树叶在阳台上投下一明一暗的方格子。走了一会儿,天空突然透亮,眼前跳出一条青石板街,只见那里的房子挨房子,排着队,占满整条大街。我们进了屋。我第一次见到外婆。她长了一张瘦脸,高挺的鼻子,两道淡淡的眉毛。她的眼睛在我身上转个不停。

爸妈把我交给外婆后,就随那条船回去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次次比画着问外婆:“爸妈啥时来接我?”

“你去听听风,风会把你的爸妈送来。”外婆在外面边忙边说。

我站在吊楼上,竖起耳朵听。风一直吹着,越来越大,眼前更多的小绒毛飞走了,却没有送来爸爸和妈妈。

“风里啥都没得,外婆。”我柔声柔气地说。

外婆说:“那你再看看有没有船嘛。”我又跑到吊楼上,伸出头把整条河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都打望一遍。我的脖子、眼睛都酸疼了,一条船也没看见。岸边有一光溜溜的大石头,像一条鲤鱼,露出黑黝黝的瘦长脊背。上游来的河水流经此处时,好像被使了个大绊子,撞得晕头转向,水花四溅。天刚下过雨,门口的青石板街上,青苔从石板缝间冒了出来,一不小心,就会绊上一跤。一天,我坐在门槛上数着路上滑倒的大人,一个高我一头的男孩走来与我坐在一起。他双手学我的样子,托着下巴说,他打赌这个人要摔上一跤。结果那个人只是晃了几下,没倒。我赢了。我笑了。那是我在回龙镇露出的第一次笑。他抓起我的手,把一截白粉笔塞到我手心。后来我知道他叫“冬瓜”。冬瓜是我在回龙镇上唯一的好朋友,虽说有时我嫌弃他邋遢。他总爱“嗞拉、嗞拉”地抽鼻涕,实在流得太凶抽不回去时,他就用袖子一抹,搞得袖管上的鼻涕亮晃晃的。一次,我把冬瓜带到外婆跟前,外婆端起脸盆盛满热水,叫我拿一块皂角和一块毛巾。她拉起冬瓜一同蹲下来,把毛巾打湿,然后打上皂角,把冬瓜的脸、耳朵、脖子和手挨个擦遍。冬瓜开始还抗拒,伸出双手在空中乱舞。外婆用她瘦而有力的手,牢牢把他按住。冬瓜噘着嘴,一声不响地由着外婆给他洗脸。末了,外婆一边打量着他一边说:“娃娃真好看!简直比画上的都好看!”我赶忙回屋拿了一个小圆镜,在冬瓜面前举起。外婆又说:“娃娃,以后要自己洗,要爱干净!这才是体面的小伙子!这块皂角和毛巾就送给你了!”冬瓜不好意思地接着。

“人要活得体面!体体面面!晓得不?”外婆边走边念叨。

回龙镇上有一条长街,分上街、中街和下街。我与外婆住在中街。上街有口凉水井,下街有棵遮天蔽日的黄葛树。平常人们到上街,就说是去凉水井,到下街就说去黄葛树。我们吃的水就是从凉水井里挑来的。那次,一个发现让我觉得惊讶。那是我在回龙镇过的第一个元宵节。我跟随人群从上街经过中街一直到下街,进行了一次全新的体验和丈量。青石板在脚下延伸着,感觉自己走了很长时间,脚下还是青石板,长长的路似乎没有尽头。晚上我躺在床上,脑子里除了石板路,就是十几个男人们戏耍那条喷火的长龙。我发现,自己和外婆还有回龙镇的人,一直住在龙的肚子里!那些青瓦片是龙鳞,木柱就是龙骨。早晨,太阳从龙头凉水井升起,到龙尾黄葛树落下,整个回龙镇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巨龙。

通常正午过后,我坐在外婆家的门槛上,用舌尖顶着下排那颗摇晃的门牙,不时用拇指和食指去摇一摇,我不知道它啥时会掉。一天晚上,外婆让我张开嘴,看了看我的下门牙。她就交代我自己当心,下牙掉了要扔到房顶瓦片上,上牙掉了要埋在门槛里。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我一直没问外婆。

那些日子,除吃饭、说话、睡觉外,只要得空,我就用舌头去扫一扫那颗门牙。我担心把掉下的牙吞到肚子里去。有次我把一颗樱桃核吞进肚子,总是不踏实,害怕一夜之间头上会长出一棵樱桃树。为了暂时忘掉牙齿的麻烦,我抬头去看九月里的天空。

我的头顶,正好有一朵像狗的云。看着看着,那朵云就少了两只耳朵,多出一根尾巴,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东西了。一阵微风吹过,我又抬头去看,云已走远了。外面传来隔壁程婆婆呼唤“花儿”的声音。花儿是一只麻灰色公猫,听到呼唤,它从程婆婆家一跃而出,拖着一根长长的尾巴,翻过高高的门槛,像从屋里泼到街上的一盆水。花儿在青石板上打个滚,轻脚轻手地来到我面前。我蹲下来,伸手去抚摸它。它后退了几步。我的手扑空了。只见它两爪紧扣地面,脑袋往后仰起,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随后,它翘起尾巴,大摇大摆走过街中心,直挺挺地纵身一跃,跳到一只倒扣的石臼上。

秋末的一天,太阳明晃晃的。外婆打开床头一个旧木箱,一件红黑相间的绸衣、一条绸裤、一双黑底红花绣花鞋,被她小心托了出来,平铺在吊楼的簸箕上。外婆用双手仔细抚平一个个褶子,手茧磨在光滑的绸面上,发出的声音就像小蚕在吃桑叶。绸衣在阳光下吸饱了光,反射到外婆平静的脸上,看起来格外温和、慈祥。

我问:“外婆,哪个穿这么好看的衣服?”外婆说:“我!”我问:“咋没看见你穿?”她说:“我老了穿的。”

我问,老了?咋个老了?她说,昨天杨爷爷走了,就是老了!

我说,晓得了,就是死了。

外婆幽幽地告诉我,这是她自己做的寿衣。以后她死后,就穿上这身衣服……我就嚷道:“我也要寿衣。”外婆呵斥我,只有老成她这样的人才做寿衣的。

“我可以摸一下吗?”外婆朝我点点头。那些丝绸经我双手摩挲,好像是活的,光滑而温暖。我问:“外婆,啥子是死?”她淡淡地说:“就是去很远的地方。”外婆歪着头看我,老花镜后面的眼睛,在暗淡房间里亮晶晶的。

我转身站在吊楼上。河边起了一阵风,几只黑色的野鸭从芭茅丛跃起。远处绿波荡漾,一条乌篷船迎风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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