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价交换
夏至过后，一个女孩出现在酒馆门口，因为据说这家酒馆的老板欧阳峰做刺客买卖，专门给人解决麻烦。
“我想找个人替我弟弟报仇。”她说：“几日前有一帮刀客经过我家门口，我弟弟年少无知，得罪了其中的一个，就这样，他们就把他杀了。”
哦，一个男孩死于年少无知，姐姐悲愤不平。“官府不理吗？”欧阳峰问。
“因为他们是太尉府的刀客，官府都不敢追究。”听上去女孩已经知道一些江湖的潜规则，也想到既然白道走不通，那就走黑道。
“你能出得起多少钱？”在商言商。
“我家很穷，根本没什么钱挣，只剩下一篮鸡蛋一头驴。”女孩低头说：“这驴是我娘生前留给我的嫁妆。”
欧阳锋轻笑摇头：“我劝你去筹一笔钱。没有人会为了一篮鸡蛋一头驴，去得罪太尉府的刀客。报仇是要付出代价的。”然后他提出一个建议，女孩自己比她的驴值钱。
对于一个刺客经纪人来说，欧阳峰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事，就是告诉女孩买卖的基本规则是等价交换——要么你选择报仇，按照这个规则来受，要么你就放弃，回家嫁人。她会怎么做？
高中时看这部片，觉得杨采妮饰演的这个女孩是最莫名其妙的角色。她每天站在酒馆门口等，问路过的剑客同一个问题，你愿不愿意为我弟弟报仇？如欧阳峰所说，不知她是当真要报仇，还是没什么事可做。后来想，她不接受那样的规则可能就是拒绝进入成人的世界。
正因为如此，男人们看着她，总能从她身上看到所爱之人的影子，她身上那介于少女和熟女之间的部分踌躇，触发了他们的回忆。
而且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名字，没有名字的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能告诉别人她是谁，更说不出自己为什么执着。
所以人来又往，她试图接近，又总在幻想中止步。就如有一夜她问盲剑客的一连串问题，像一个思春少女对梦中情人的质问，“我猜你很爱你老婆，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她身边”。她心中爱可以战胜一切现实，而她有满腔的爱，比鸡蛋和驴值钱，所以她出卖嫁妆，却不能出卖自己。
可是她的爱可以交付给谁，谁又会给她无条件的爱呢？
盲剑客不会，他一心只想返乡下最后见一见他的桃花。他在临行前吻她，吻的却不是她，这大概是女孩难过的地方，被当成别人。在这一点上，她与欧阳峰正好相反。欧阳峰只有在做别人的时候，才敢说出自己心里的话——“以前也有一个女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不知该怎么答，换做黄药师的身份，我发觉这几个字也不是那么难说出口。”
没自己不想活
只有一个人不顾买卖规矩答应了女孩的请求，这人是洪七。那日十五，有雨，黄历写着忌出行，冲龙煞北，他偏不信邪，一场混战中杀光太尉府的刀客，自己丢一根手指半条命。
欧阳峰问：“值得吗？”
洪七答：“不值得。但我觉得痛快。这才是我自己。”
年轻的洪七对自己是有一定的把握的，他知道自己大概想做什么，心中也有一些抽象的好坏标准，只不过彼时的标准并未经过现实的考验。闯荡江湖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年轻的洪七靠在断壁残垣下，饿得不言不语，被身为刺客经纪人的欧阳峰留用。
他们是雇佣关系。欧阳峰教授洪七一条市场规律，穿鞋的刀客比赤脚的刀客卖价高。这是自然。站在买方市场考虑，雇佣人既不懂武功，无法鉴别高手低手，也不识刀客，无法在相处的点滴之间掂量谁重谁轻，就只能凭刀客混得好不好来判断此人是否可用。
但洪七有主意，干活时扔掉了鞋，一把快刀杀光一帮马贼。杀马贼算是为民除恶，这在洪七心中是正义的，但除完恶数钱，一遍又一遍，洪七觉得陌生。陌生在于，他和欧阳峰待得久了，认同了商人的计较，他再动刀前会先算一算，这一刀挥得值不值钱。
这原本不成问题，做事拿钱，天经地义，做事不拿钱，破坏了平衡，平衡也会想办法从受益方那里拿走别的东西，比如情感、尊严，等等，除非做事的人为的不光是别人，也是为自己。
洪七帮女孩报仇是一种为自己，他借此和欧阳峰决裂——“我和你在一起久了，都变成了一个人，没了自己。我不想同你一样。我知道欧阳峰绝对不会为了一篮鸡蛋去冒险，这个是我与你的分别”。
躺在病床上的洪七像一个青少年，为叛逆付出惨痛的代价。这个代价蛮有嚼头。洪七说因为心中有了计算，出刀会变慢，因此在打斗中失去了一根手指，好像是说如果他一直单纯直接便不会失去。听上去他否定了和欧阳峰这一段相处的价值，但其实不然。欧阳峰是他的一面镜子，他们的一段相处让洪七搞清楚了自己不要什么，这是成长中的必要功课。
不要，明定了边界，等同于知道了安全的范围在哪里，哪里可以自由发展和探索。
所以整体来看，洪七的成长是从拥有一个模糊的自己，到失去自己，再到赢回自己的过程。痊愈的洪七离开沙漠，临行前他与欧阳峰告别，脸上又恢复赤子的笑脸。
“她怎么办？”欧阳峰撇一眼一直好似背景的洪七的妻。
“带她一起喽。没人说不能带着老婆闯荡江湖啊。”洪七答。那一刻他们胜负已分。同样是要江湖也要女人，欧阳峰的办法始终是逃避，洪七则是探寻自我，适应规则和创新。
那日又是十五，风卷黄沙向南吹，洪七牵着骆驼，骆驼驮着老婆，一同逆风北行。
可控的唯有记忆中的人
“望着他们走的背影，我觉得好嫉妒，曾经我也有这样的机会，不知为什么，我放弃了。”
嫉妒，是欧阳峰的一个关键词。它的意思是，原本应属于我的美好，我失去了，而别人拥有。眼看着他的拥有，就像他在提醒我，我的心上有个黑洞，是被人挖去了一块，挖走它的人是谁？不就是那个拥有的人么。
所以人有杀人，佛有杀佛。老版的《东邪西毒》里，开篇就有一段打杀，伴随着欧阳锋旁白：“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他尝过什么是嫉妒。”
然而实际这部电影里，欧阳峰所呈现出来的更多是孤独。
他站在酒馆的檐廊，一边熟练地擦着瓶子，一边眯起眼睛望向远方。他站在辽阔而荒凉的沙漠中央，看着天色变换，残破的旗在风沙中飘扬。他忍住心中的思念和猜测，在黄药师面前演戏，却始终不问一句那个女人的消息。他把路过这里的每一个人当一出戏，旁观或配合，只为触摸到往昔若有似无的痕迹。
孤独才是他的选择，嫉妒不过借口罢了。
结尾时欧阳峰收到一封白驼山的来信，信上说他的嫂子死了。他在酒馆门口坐了两天两夜，说是在等，但他知道黄药师不会再来，因为黄药师不需要再把他的消息带去给某个女人了，没有人再牵挂他。
看过这电影的人都知道，欧阳峰的这种处境是自找的。他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最重要的客体，父母。虽然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但对于太小的孩子来说，父母的去世就是对他的抛弃。
所以他说出：“我很小就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我知道如果你不想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而且说到做到，他抛弃了那个爱他的女人，那个女人出于报复做了他的嫂子。
不要相信他说的后悔，什么“其实那边很好，可惜我已经回不了头”，这话不过是说来安慰自己。那个女人比欧阳峰自己更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她在临死前和他玩了一个醉生梦死的游戏，那坛酒，表面上是喝了就能忘记过去，实际上他们都知道，他哪想忘记——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也不敢有，所有的活人都是不可控的，可控的唯有记忆中的人。
结语
这部电影里欧阳峰的视角贯穿始终，似乎他始终都是那个明白一切的人。
比如他一直以过来人的姿态与洪七对话，从最初他游说他做刺客，到最后他告诉他沙漠的那边不过是另一片沙漠，好像他总想把自己的经验套用在洪七身上，好像想让洪七也体会一下他的丧失。
然而他的明白不过是眼睁睁看着事件在自己身上发生，那样的旁观等于是他放弃了参与自己的生活。
他始终面对不了被抛弃的痛苦，以为把自己逼成孤星入命的人就能免修这道难题，可逃避不过是等待重复的再次发生。
在时间的灰烬里，有的故事完满了，有的故事被打包成结，一代完成不了，又交接给下一代。
站在海边的小欧阳克，与他父亲一样，想要什么从来不讲。其实嫂子也是，指望黄药师会替她讲，却也不是真的指望，否则怎么会找个喜欢自己的人帮自己传情，考验人性么。
而至于那个不肯进入成人世界的女孩，在照顾重伤的洪七时终于学会一条守则，如果自己不付出代价，代价就会由其他人承担。她离开了沙漠，消失在江湖，谁知道她以后会怎么样呢。
黄思思
2017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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