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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合欢

  肖复兴
  在所有的树木中,我对合欢树情有独钟。
  说来也许有些可笑。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在每天清早上学的路上,几乎都能够碰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迎面向我走来。我觉得她人长得特别的漂亮,就像我妈妈一样的漂亮。那时候,我妈妈刚刚去世不久。我知道,这只是我一种心理上的错觉,甚至是幻觉。但是,错觉也好,幻觉也罢,每天清早上学的路上,能够见到她,是我最大的愿望。
  那时,那条路上种的街树就是合欢。我记得非常清楚,每年1月到6月,树上便开满绯红色的花朵,绒毛细细的,很柔软的感觉,像一片红云彩似的,惹人怜爱。这时候,迎面看着她走在这绯红色的云朵下,感觉她更漂亮,似乎满面甚至通体都被花色染就得绯红一片。或许,她感觉得到我在注意看她,每一次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会冲我和蔼地笑笑。真的,那时候,我特别的可笑,甚至有些傻气。每一次看到她冲我笑的时候,我都希望她能伸出手,在我的头上轻轻抚摸一下,就像妈妈总爱摸我的头一样。
  后来,我知道,她就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另一所叫作普励的小学当老师,那是一所私立小学。我痴心妄想能够转到普励小学去读书,就可以天天见到她,没准儿,她还能教我呢。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生活拮据,家里没有钱供我去私立学校。
  读中学的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就叫作《合欢》。我写了对她、对合欢树的想象。如果有什么树可以象征一个人的童年,那么,合欢,就几乎成为了我童年之树。
  在所有的树木中,合欢树是难以养活的树种之一。如今的北京街树中,有名的是夏天南池子的槐荫夹道和秋天钓鱼台的银杏铺地,以及长安街两旁的白杨参天。我再也没有见过有哪一条街道两旁种有合欢树。
  北京最老的合欢树,我看到书中记载,大概应属于崇效寺里曾经有过的一株,为清初吏部尚书宋牧仲手植,五十年后,有合抱之粗。清诗中有专门写它的:“五十年来重俯仰,当檐一树马缨花”。马缨花,就是合欢。尽管难以养活,起码崇效寺的这棵合欢树长了五十余年。
  后来,有人对我说故宫御花园和宋庆龄故居里有合欢树,年头都挺长,长得都不错,花开的时候很好看。这是当然了,那里的树和崇效寺里的合欢,都会有人专门打理,自然比别处的好活,过得滋润了。况且,它们也不是街树。
  再后,读清诗,有说:“前门辇路黄沙软,绿杨垂柳马缨花”。说明种合欢为街树,早在清时就有了。不过,我觉得那样街头有树的情景是极个别的,甚至我怀疑那仅仅是种演绎。
  一直到最近,读到一首清竹枝词:“正阳门外最堪夸,五道平平不少斜;点缀两边风景好,绿杨垂柳马缨花”。又一次提到在前门外的大街两旁是种着合欢树的,大概不是夸张。
  又借到一本芥川龙之介写的 《中国游记》,在这本书里,他两次提到了合欢树。一次是从辜鸿铭家出来,朝着东单牌楼他住的旅店走的路上,说是“微风吹拂着街边的合欢树”。另一次是他说“合欢与槐树的大森林紧紧环绕着黄色琉璃瓦的紫禁城”。后者说明当时北京城的合欢树的茂盛,前者则说明东单大街两旁当时是种着合欢树的。
  还看到邓云乡先生的文章,说景山前街曾经种的街树也是合欢。
  这样就可以佐证,合欢树在北京是有历史的,曾经一度辉煌,而且作为街树,并非是我童年时见过的孤例。芥川龙之介是1921年从日本来到北京的,邓云乡说的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事,也就是说,合欢树作为街树,曾经从清末民初一直到北京和平解放之后,存在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而且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一道美丽的风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被冷落在一旁?
  我所见到的把合欢树作为街树的街道,除了我童年的那条小街之外,就是在台基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我的眼里,这是满北京城最漂亮的一条街道了。特别是每年6月合欢树开满一树树绯红色绒花的时候,让你感到北京城别样的色彩。那时,我家离台基厂不远,去王府井必要穿过台基厂,走在这样开满轻柔绒花的树下,斑驳的花影洒在身上,人就像踩在绯红的云彩上面一样,有一种梦幻的感觉。也许,这只是青春期似是而非的感觉吧。
  “文化大革命”的嘈杂喧嚣之中,顾不上看合欢树了。一别北京六年,1974年,从北大荒回到北京,重住在老院,重去王府井,重走台基厂老街,才发现一街的合欢树竟然荡然无存,一棵都不剩了。一下子心里感到是那样失落,忙打听,才知道早在“文革”初始几年,这一街的合欢树就被砍光了,说它们开这么缠绵悱恻的花,是资产阶级的树。
  这让我分外吃惊。我想起景山上的那棵崇祯皇帝上吊的古槐,顺治皇帝看着它不顺眼,说它是“罪树”的陈年往事。莫非真的有什么“罪树”吗?仅仅因为花开得漂亮,开得缠绵,就必须得是“罪树”吗?纵观北京林林总总的树木,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了。台基厂的合欢和景山的古槐,真是一对难兄难弟,遥望并沉没在300年的历史长河里。
  如今,在北京,不仅街道上见不到合欢了,就是在老院子或新建的小区里,也很少能见到合欢树。
  十多年前的夏天,我的孩子买房子时,看中的是小区里有一片合欢树。去看房时正是夏天,满树的花朵,看得人爽心悦目,让我想起我的童年和青春时期难忘的合欢树,便替孩子做了主。如今,那一片合欢树,只剩下六株苟延残喘,树干被锯掉一大截儿,树枝被剪掉得更多,希望能够在抢救中活下来。到了夏天,枯枝上孤零零开着零散的花朵,没有了魂儿一样,再看不到十多年前的风光了。
  离宣武门不远的校场口头条,是一条闹中取静的小胡同,在这条胡同的47号,是学者、也是我们汇文中学的老学长吴晓铃先生的家。他家的小院里,有两株老合欢树。那年的夏天,我特意去那里,不是为拜访吴先生,因为吴先生已经仙逝,而是为看那两株合欢树。合欢树长得很高,探出墙外,迎风摇曳,跳动着毛茸茸的粉红色的花影,斑斑点点地辉映着大门上一副吴先生手书的金文体门联“宏文世无匹,大器善为师”。漂亮的花和古朴的字,如剑鞘相配,相得益彰,如诗如画,世上无匹。
  不过,这也是十多年的事情了,如今,不要说不知道吴先生双棔书屋那个小院里的那两株合欢树是否健在,就是那个小院那条胡同是否还在,都让人隐隐地担忧了。
  合欢树,总是让我难以忘怀。记得那年从北大荒插队回到北京,我重回我读小学的学校。因为待业在家,无所事事,又经济窘迫,母校的校长好心邀我去代课。重新走在这条小时候走过无数次的老路上,我想起了童年时曾经在这条老路上见过无数次的普励小学女老师。忽然,心里涌出一种幻想和渴望,要是还能够像当年每天早晨上学一样见到她,该多好呀。但是,这样的奇迹,怎么可能会出现呢?那条老街上,我没有能再见到她。而且,合欢树,也一棵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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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合欢树【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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