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相遇

人们在早晨漫不经心地翻阅当天的报纸，不是为了逃避旁人的纠缠，就是为了给白天寻找一点谈话的资料，所以，毫不为奇，现在无人再会记得——甚或在梦里也不会记起——那一度曾被人纷纷议论而赫然有名的关于马尼科·龙利阿持和邓肯的事件了。况且，那事件发生在大约一九一〇年，就是彗星出现和纪念独立一百周年的那一年，而从那一年以后，我们经历了许许多多事情，也遗忘了许许多多事情。两个传奇人物现在都已死了；那些目击事件的旁观者则立誓要守口如瓶。我呢，也曾举手发誓，保证在九至十年之间只字不提那事件的任何细枝末节。我不知道，那些人是否曾听到我说过一个字；我也不知道，他们自己是否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总之，那事情还是传开了，而且越传越变样，那些好好坏坏的文章呢，又不可避免地要给事情添枝加叶。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我表兄拉菲纳邀我到一个酒吧间去，那酒吧间设在一所叫做乐乐尔的乡间别墅里，是他的几个朋友开设的。至于酒吧间的确切位置，我讲不清楚；就算它是在城北郊外的任何一个小镇上吧，那些小镇都斜卧在河边，又荫凉又安宁，和伸手摊脚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城以及城周围的大草原比较起来，它们倒别具风味。路上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对我来说简直象漫无尽头，因为人人知道，孩子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我们走进那别墅大门时，天色已经暗了。我感觉到，这地方尽是些古里古气、原始粗糙的东西：烤得焦黄的肉气味、那些树、那些狗、那些点火木、还有诱人团团围坐的火。大约有十几个来客；全是大人。我后来才知道，那当中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岁。我很快就发现，他们谈起有些事来很起劲，什么各种马啦，好裁缝啦，摩托车啦，还有臭名昭著的华贵女人，这些我当时还都懵然无知。谁也下来抚慰一下我的尴尬相，也没有人对我稍加注意。有个雇来的侍者慢吞吞地、讲究地准备好了羊肉，这使我们在大餐厅里呆了很久。关于佳酿酒的陈度又来来回回地争个不休。还有一只吉他，要是我没记错，我表兄唱了两首埃利亚·罗杰斯作的关于乌拉圭僻乡牧人生活的民歌，还朗诵了几首方言诗，诗中写的是乔因街窑子里的一场白刃战。咖啡和哈瓦那雪茄烟送了进来。谁也没有想到回家。我感到那种(用诗人路格尼斯的话来说)失落于惶乱中的恐惧。我不敢看那只挂钟。为了掩饰一下在大人中间自己孩子气的孤独感，我灌下了——并非真喜欢——一两杯酒。尤利阿特大声邀请邓肯打双人扑克牌。有人反对，说那种打法太没劲，建议四个人打一盘。邓肯同意，但尤利阿特态度固执，坚持要两个人打。他为什么要这样固执，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不要说truco【一种多人扑克游戏】——这种其实是用恶作剧和口角来消磨时间的游戏——就是温文尔雅的单人扑克，我也从来不玩。我溜了出去，谁也没注意。一所古老而又杂乱无章的屋子，既陌生又黑暗(只有大餐厅里亮着灯光)，这对一个孩子，就好比异国他乡对一个旅行者一样神奇。我一步步地窥探那些房间。记得有一间弹子房，一条装着长方形和菱形玻璃橱窗的长走廊，一对摇摇欲坠的扶手椅，还有一扇窗，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幢避暑别墅。在黑暗中我迷了路，不知怎么一来，别墅的主人后来走到了我面前。已过那么多年，他的名字我记不大清了，大概叫阿塞维多，或者就是叫阿塞倍尔。不知出于好心呢还是出于收藏家的虚荣心，他把我领到一个陈列柜前。借着灯光，我看见有钢铁在闪闪发光。这里收藏着的净是些勇士武将使用过的刀剑。他对我说，在帕格秘诺省北面一带的某个地方，他有一些地产，这些东西就是他在那里按了很大劲收集来的。他打开陈列柜，也不看标签上的字，就一一地向我介绍陈列品；除了出产日期和产地名称不同，这些东西或多或少有点相象。我问他，这些武器中是否有胡安·莫雷拉的短剑，其人和后来的马了·费洛及堂·塞耿多·森伯拉一样，生前可算是南方牧人中的佼佼者。他抱憾地说没有，不过他倒可以给我看一把和英雷拉的很相象的短剑，剑柄上也有U形护手。一阵愤怒的叫喊声打断了他的话。他赶紧关好陈列柜，转身走了；我跟在他后面。尤利阿特在大声叫喊，说他的对手企图欺骗他。其他的人都站在周围观看。我记得，这群人中间身材最高的要数邓肯，他肩膀虽有点耷，体格却很魁梧，脸部很有表情，发色很淡，看上去几乎是白色的。马尼科·尤利阿特则是个暴躁易怒为人，肤色黝黑，说不定有点印第安人的血统，还蓄着乱七八糟的小胡子，样子很任性。显然，每个人都喝醉了；我弄不清楚地板上放着的空酒瓶是两只呢还是三只，也不知道这种乱哄哄的场面对我来说是否象一种错觉。尤利阿特辱骂不停；起先骂得很刺耳，后来越骂越下流。邓肯看上去似乎没有在听，但后来，他好象是听腻了似地站起身，对准尤利阿特就是一拳。尤利阿特倒在地上，咆哮着说他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要和邓肯决斗。邓肯说不行，还象解释似地说：“真可惜，我有点怕你。”大家都狂笑起来。尤利阿特爬起身回答说：“我和你拼个死活，现在就拼。”有人——此人为此应得宽恕——说决斗用的武器倒很现成。我不知道是谁去开了那只玻璃陈列柜。尤利阿特捡了一把最长也最惹人注目的短剑，就是那把有U形护手的；邓肯呢，似乎心不在焉，随手捡了一把刀背上刻着一棵小树的木柄腰刀。有人还说，尤利阿特选中一把短剑来使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他的手开始颤抖，但谁也不觉得惊奇；使人惊奇的却是邓肯，他的手也竟和尤利阿特一样，也在颤抖着。按照惯例，决斗者要到他们不熟悉的地方击进行决斗，于是他们走了出去。我们呢，半是为了纵乐，半是出于认真，也都走到了潮湿的夜雾里。我没有喝酒——至少没有喝烈酒——但我也浑身来劲；我衷心希望有一个人被杀，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事后和人谈论这件事而且可以一辈子不忘记。或许，当时在场的其他人也并不比我想得更多一些。我还有一种感觉，觉得有一股强大无比的洪流在冲击着我们，而且把我们给淹没了。没有一个人相信马尼科有丝毫的过错；每一个人都酒性发作了，都把这事看作是传统的竞技。我们熙熙攘攘拥过一片小树林，那幢避暑别墅落到了身后。尤利阿特和邓肯走在前面，相互提防着。其他人围在一片开阔的草地边上。到了那儿，邓肯在月光下站定了，用温和而威严的口气说：“这地方看来挺合适。”两个人站在中央，一下子竟忘了动手。一个声音传来：“把武器扔下，用手打吧！”但是两个人已经打起来了。他们起先打得笨手笨脚，简直怕伤害了对方似的；他们起先只看着自己的刀背，但后来两双眼睛相互对视了。尤利阿特的愤怒已消失；邓肯呢，也不再现出那种不以为然的神情来了。危险的威胁多少使他们变了样；现在进行的是两个男子的决斗。不是男孩的儿戏。我想象得到，这场决斗将是一种真枪实剑的混战；尽管如此，我能看下去，或者尽可能看下去，虽然这和下一盘棋没有什么两样。当时我看到的情景，由于时隔多年，现在回忆起来当然会有点变样，有点模糊的。我不知道决斗进行了多久：有些事情是不能用普通的时间尺度来衡量的。他们没有穿披风，穿着倒可以当作盾牌，他们用手肘抵挡对方的每—次宰劈。他们的衣袖很快变成筋筋条条，又被血渐渐地染成殷红。我想，大家肯定是想错了，还以为他们根本不懂自卫法哩。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他们各有各的路数。他们的武器各不相同。为了克服自己武器上的短处，邓肯试图贴近对方；尤利阿特则步步后退，以保持距离，再从下面给对方以打击。这时，刚才那个要大家去开陈列柜的人用了同样的声音喊起来：“他们要相互残杀啦！快制止他们！”然而谁也不敢上前劝阻。尤利阿特已乱了方寸；邓肯又步步紧逼。现在，他们几乎是身贴身了。尤利阿特的短剑对准了邓肯的脸。突然，剑身好象短了一截，原来剑已刺进了高个子的胸膛。邓肯瘫倒在草地上。与此同时，嘴里又喃喃地在说；“多么奇怪啊，简直象在梦中。”他没有闭眼，但也没有动，而我已经看见了，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马尼科·尤利阿特屈身俯在那具尸体上，大声抽泣，乞求宽恕。他刚才做的事并非他有意做的。我这时才明白，他并不承认自己有罪，而只承认他身不由己地失了手。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希望看到的一切，现在全部发生了，但又使我浑身颤抖。拉菲纳后来告诉我，他们花了很大劲才把那短剑拔出来。还成立了一个临时议会。他们决定尽可能少说谎，只把这场用佩刀进行的决斗宣扬为是用长剑进行的。有四个人还自愿充当第二手材料的听说者，阿塞倍尔也是其中之一。在市宜诺斯艾利斯，什么事情都会惹人注意；而无论何人，也总能找到朋友。在两个决斗者打过牌的那张餐桌上，一副英国扑克牌和一堆账单乱七八糟地放在那儿，谁也不想瞧它一眼，谁也不想去碰它一碰。到了第二年，我时常想把这事情披露给某个朋友，但我始终觉得，与其把它说出去，倒不如作为秘密留在心里来得有趣。然而，到了一九二九年前后，有一天，在一次偶尔的谈话中，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打破了为时已久的沉默。退休警长堂·约塞·奥莱弗在向人讲述关于来自雷特洛附近沿河的荒野地区的人们的事情，那些人很会使腰刀；他说，要是他们出来是为了杀死自己人的话，这些原始部落的残剩者是毫不遵守比武规则的，他又说，现在人们在舞台上看到的短剑表演全然是想象出来的，因为短剑格斗老早就绝迹了。我说，我就亲眼见到过一次；于是我便把那将近二十年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带着那种职业性的注意力听我讲，随后问：“你能肯定，尤利阿特和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人过去从来没有碰过腰刀短剑之类的武器吗？说不定他们在父亲的牧场附近捡到过这类东西。”“我想不可能，”我回答，“那天夜里在场的人相互都非常熟悉，而我可以对你说，当大家看到他们两人决斗的各种动作时，每个人都惊呆了。”奥莱弗保持他那种不露声色的样子，似乎在竭力思索：“一种柄上方Ｕ形护手的武器。这类武器中有两种是非常出名的——就是莫雷拉使用的那种和胡安·阿尔马德使用的那种。阿尔马德出生于东南部，在塔帕昆。”有什么东西仿佛在我记忆中觉醒了。奥莱弗接着说，“你又说到那种木柄腰刀，上面还有小树标记。这类武器有成千上万种，但有一种……”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阿塞维多先生在帕格密诺省一带有地产，另一个有名的坏蛋在那儿也有地产——他的名字叫胡安·阿曼扎。这大概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他十四岁，他杀死的第一个人使用的就是这种腰刀。打那以后，真是天意，他一直使用着那把腰刀。胡安·阿曼扎和胡安·阿尔马德相互仇视，原因是人们往往会把他们认错，所以两人相互嫉恨。他们都到处奔走，相互寻找了很长时间，但始终没有相遇。胡安·阿曼扎后来不知在哪次比武会上被人趁乱用手枪暗杀了。阿尔马德呢，我想，大概是死在拉斯弗洛利斯的医院病床上的吧。”他不再说下去了。我们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结论走散了。那次决斗时，在场的大约有九个人，或者是十个人，这些人现在全都死了，而那些迅猛的刺杀和那具躺在夜空下的尸体，是我亲眼目睹的，然而很可能，我们当时亲眼看到的是另一个故事，一个古老得多的故事的结局。我疑惑了，这到底是尤利阿特杀死了邓肯呢，还是那两件武器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途径在相互格斗，而与人无关。我记起来了，当时尤利阿特一握住那把短剑，手就颤抖得那么厉害，邓肯的手也一样颤抖，看来，那刀和剑在陈列柜里并排沉睡了多年之后开始苏醒了。使用过它们的那两个草原牧人业已化成灰烬，但刀和剑——是刀和剑，不是人，人只是刀剑的工具而已——却依然懂得如何进行格斗。那天夜里它们打得真精彩啊！人去物留；谁也不知道，这刀剑是否还会相遇；谁也不知道，这故事是否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