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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一瓜《茑萝》(中篇小说)


须一瓜《茑萝》(中篇小说)



作者简介:须一瓜,女,现居厦门。2001年起,陆续在《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十月》《作家》《钟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新华文摘》等选载,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等优秀小说作品奖;2003年度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著有《淡绿色的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蛇宫》《提拉米苏》等小说集。

 

父亲去世,女儿不由得欣喜,为什么?是什么令她如此仇恨自己的父亲?原来父爱也可以带来巨大的痛苦,这痛苦改变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这痛苦应该给我们带来一些思考。

小冈父亲死讯传来的时候,小冈正跟着我在那个长江第一湾附近的一个古镇小村里,陪我为一家地理杂志做活。我记得她接电话时,笑着,边听边笑,我用眼睛的余光扫过她,忽然感到不祥,她那个笑,因安然之极而令人不安。

她合上电话,嘴角的笑意依然。整个接电话的过程,除了应答,她没有说一句话,她的笑是无声无息的。看到我盯着她,她说,死了,他。

?我说。

王卫国。她说,车祸,颅骨碎了。

我震撼了。王卫国是她父亲。

谁打来的?她做了个伸展扩胸动作,远眺着正要一片片败落的油菜花地。我看着她悠悠吁出一口长气。到底怎么回事?她忽然转身扑吊我的脖颈,我抱住她。嘿,她说,我知道他活不过我!真没想到,他输得这么快。我姑叫我回去。

我给你订机票。

她把我的电话按下,说,不用。他知道我不会去送他的。我们早就说好了,我死了,不用他来送;他死了,我也不送。

我还是给她订机票,小冈干脆把我的电话夺走了。

王卫国比我大十四五岁,但看上去比我年轻,头发浓密目光炯炯,举止洒脱有力。当时,我并不想见王卫国,因为我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接受小冈的爱。但小冈坚持要去,说只是玩玩,不是正式见面。我觉得有必要收拾一下,小冈又反对,结果,我就那样被拖起床,头发稀疏油腻、胡子拉碴,衣着随意地去了。我常年熬夜、未老先衰的脸和邋遢颓败的外形,显然极大地刺激了王卫国。而我所以放任,也是下意识里没把它当成重要的会面,却没有想到王卫国的仪表,如此整洁精锐,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堂堂帅气。那一下子,没有防备的我,顿然沮丧,气质更加猥琐。我确实不年轻了,我的儿子只比小冈小几岁,但是,作为小冈的男朋友,下意识里还是有那份错觉,她父亲作为长辈,自然是比我老态的。

下棋的时候,小冈一直往我嘴里塞葡萄。我谢绝她,并不是因为她父亲的目光冰冷犀利,而是我下棋的时候,不吃东西。即使这样,我也不是她父亲的对手。小冈后来时不时拍打我的肩头,为我战胜她父亲而公然出谋划策,呐喊、极尽鼓舞之能事。我知道她是在故意发布我们并非普通朋友的信息。她父亲的眼睛,就像地狱的烈火。那一天的最后结局是,她父亲把围棋棋盘连棋子狠狠摔掉了,声音之大,惊动了在厨房的她母亲。

王卫国吼:滚——!马上滚——!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王卫国。那个时候,我已经感到自己是小冈手里的棋子了。

预计在这个古老的小村庄逗留一周,有几个令人疑惑的古迹和濒危高龄老人要采访。专职摄影师在前一站的石鼓摔断了腿,下面的行程是我兼职了。原计划住在村长一个亲戚家,但是我们在村口,一个古牌坊那里,遇到了一个老人。

那个地方,还不是旅游热线,偶尔会有一些旅行大巴车带着“点题”的游客过来。讲解一通、拍照一通,然后呼隆上车就去了下一站。我们到的时候,正好有一辆旅游大巴过来,游客们下车后,我们看到一个七旬妇女——也许更老,一一走近那些游客。所有的游客都避开她。开始我们以为她伸出的手心里,有什么要兜售的东西,后来才发现,她的手上脏兮兮的,什么也没有,那就是乞讨了。我也看清了,她的打扮怪异,一顶鲜红的婴儿帽,上身不知哪个年代的暗绿色军装上衣,男人穿的,臃臃肿肿,里面一层层不知穿了什么,只袖口露出棕色的线衣,一只袖口却是很长的一截灰黄色棉毛衫的样子,胸口上满满当当的一排像章,都是毛主席像章,最大的比杯口大。下面,是黑色的大围裙,脏得发亮。再下面,是水红色的缩脚健美裤,因为颜色浅,裤子上布满了可疑的污渍,等高线似的,一圈一圈。

拿小黄旗的导游,在她掌心里放了一毛硬币,就挥手让她不要挡住游客。她用大概是本地方言,快速地说什么,一边挥手。一对男女游客也许好奇,过来笑呵呵地指着她的像章,对她竖起大拇指,一边走开。也许他们笑呵呵的,老人感到好说话,又跟了过去,甚至伸手抓那个女的包。男游客大喝一声。老人吓了一跳。一些游客在对老人拍照。

小冈是这个时候过去的,我也跟了过去。我看到她小心翼翼地往老人手里放了两块钱。老人对她躬身作揖:好人。好人。好人。老人说着非常生硬的普通话,鞠躬的幅度很大,像章都碰响了。小冈也是笑嘻嘻的样子,又在老人手里放了一块什么,后来我知道是巧克力。她打手势要老人吃、吃!老人迟迟疑疑把它放嘴里,谛听等待什么似的表情,很快就释然而笑,又对小冈鞠躬作揖。然后,拍拍自己,指着小冈的相机,示意她可以拍她。小冈兴致来了,又拿了一大块巧克力放她手上。老人,则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包括像章。一个聪明的游客说,要你拍照收钱呢!看小冈老是不拍她,老人很困惑,忽然她转身走了。两个没有去听牌坊介绍的女游客看着老人背影笑着:回家吃巧克力去了,她肯定这辈子都没有吃过呢。一个说,她脑子是真有问题,还是装疯卖傻赚钱呀?

老人很快又回来了,推着一辆蓝漆剥落的破旧童车,冲着小冈直乐,露出嘴里的三四颗老黄牙。童车里竟然是两只大白鸭子。小冈大笑,说,嗨!你怎么把鸭子放宝宝车里啊!老人对小冈一个劲点头:我的,老人说,嗯,嗯,我的。游客们都从牌坊那里陆陆续续过来了,导游说,这孤寡户,是要你们拍照给她钱。走,我们大家上车吧。

大家都不走,看来怪异的老妇人有吸引力。她抱起鸭子,放下,又抱起另一只更大的。现在,做这些的时候,她一直关注小冈还在不在看她。导游大声招呼大家上车,已经有人往汽车里走了。显然,老人不管,现在最在意的显然就是小冈了。老人双手捧起大肥鸭子,猛地往上举,用力举,臃肿衰老的身子几乎要失去平衡了,她竟然把鸭子举到了头顶。

老人神了!那么大的肥鸭子,整个趴在老人头顶,鸭子居然一动不动安安稳稳,真是一只懂事的乖鸭子。老人扶稳鸭子后,小心地撤下一只手,然后,像英雄凯旋一样,自豪神气地看着小冈。小冈、我,所有游客都有点发呆,不知老人什么意思。那些走向大巴的人,也驻足回头。老人热切地看着小冈,说,拍呀,拍呀……

好几个游客幡然醒悟,举起相机噼里啪啦地拍,有人说起了俏皮话。有人大声提醒,喂,要钱的!不是白拍!一张一块!一张五块!有人笑闹起来,最后起哄,一张十块。

老人只是看着小冈:拍,你拍……

小冈没有拍,我看她傻乎乎地看着老妇人,表情非常奇怪。老人的几缕白发,在寒风里飘,那一下子,忽然我也挺难受。导游奔了过来,笑吟吟地对大家说,走吧,时间紧呢!这路不好走。

老人依然看着小冈,顶着她的大白鸭。游客在撤离。我听到那个导游毫不顾忌地大声说,她就是脑子有问题啦,每次过来都这样顶鸭子乞讨。

游客都被旅游大巴收进去了,大巴车放气似的,嘁的一声,关门离去了。

老人吃了一惊,对小冈没有上车,感到不解。

我看到小冈和老人在那里互相看着,直到鸭子滑落下来。老人去抓鸭子的时候,小冈在开腰包,应该是掏钱,我一直没有问她掏了多少钱给老人。我看到老人一直对她鞠躬,作揖。我们往村里走的时候,她说,你看了老太婆的眼睛吗?怎么感觉特别可怜呢,我打趣她说,你老了也会这样的。她斜看了我一眼。

我们到村里的时候,找到了联系人。就在他要带我去村长亲戚家的住处下榻时,小冈看见了那整整一面矮土墙的茑萝。我以为她过去拍照,那些猩红色的小花错落竞放。这时,那个头顶鸭子的老人,从矮墙后面的屋子走了出来。小冈的手还摸着那一面墙的茑萝,她扭头看我。我也看到那个老人了,老人也看到了小冈,露出了三四颗牙的笑意。

我们最终改变计划,住在了头顶鸭子的老人家。村里的那个联系人,似乎很为难,反复到老人屋里察看,当然是不干净,但奇怪的是,光线很好,到处都是干草的气息。三间房间,一间老人睡,另外两间居然都有床铺。原来,老人和村长亲戚这几户人家所在的这个位置,是个通道口。古村的名声渐渐远播后,不时有自助游的人,在这里休息小住。只是老人争不过其他人家,客人很少到她家住。老人有一个儿子,十年前外出,至今未归,没有一点消息。村里就把她当孤寡老人了。联系人跟村长通过电话后,用当地话,跟老人说什么,大概是交代吃住什么的。联系人最后说,老人脑子吧,是有一点不清楚,但是,能料理自己的生活。会养猪、会数钱,还很精呢。

我们在那个小村呆了四天三夜。采访的量不大,就是采访本身很周折,另外,效率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接到父亲的噩耗,小冈和我开始说她父亲,其实说得也并不多,东一榔头西一棒,可是,每次说完,都让我思绪迷惘。有时在夜里,她说一小会儿,就不说了,甚至我以为她睡着了。而我却难以入睡。我已经连续两个晚上失眠。

比如,接到噩耗的当天晚上,她说,她其实有个孪生姐姐,8岁的时候死了。姐姐和她长得完全不像,像她们的妈妈,天生肿眼皮,嘴唇翻卷,皮肤黑,但高大灵活,非常聪明调皮。小冈长得像父亲,肌肤细致,五官清秀。她说8岁以前,邻居都说,他们家这对孪生姐妹,妹妹乖,姐姐皮。邻居们经常听到姐姐被爸爸揍得鬼哭狼嚎,从来没有人听到小冈挨揍的动静。不知道的人,说她们父亲偏心,知道的人就会说,呀,那个大丫头太捣蛋了。但奇怪的是,8岁以后,小冈和8岁以前判若两人,她比当年的姐姐更疯、更倔、更野。小冈说,有一次我父亲用皮带抽我的时候,自己吼叫起来:你是她鬼魂附体了!“她”就是指小冈姐姐。小冈和她妈妈都听懂了,妈妈一下子害怕地捂脸哭泣。

那个小村庄,夜晚的电压极低,而且不稳定。所以,傍晚的时候,你会看到山坳里一团团微弱的红光,那就是居家动静。大概吃饭洗用什么的过后,七八点钟,奄奄一息的红灯就渐次灭了,渐渐地,整个村子就黑如漆墨。小冈就在这样我根本看不到她的脸的黑暗中说,我是鬼魂附体了。她说,我一直知道的,我知道我姐姐在我身上,没有想到,我父亲也知道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在替我姐姐报仇。小时候,很傻。但我真的那样想。8岁以前,她被我爸爸打得一塌糊涂,现在,轮到我了。

黑暗中,小冈的声音带着梦呓的质感。她说,她死于意外事故。但是,我不那样想。那个时候,我们家刚搬进一个六层高的楼房。我们家住东头六楼。那一天,我记得我妈妈买了花蛤,我和姐姐非常爱吃。洗碗的时候,我们把所有吃过的花蛤壳都洗了,然后,一个一个摆在桌子上,供我们挑选。我还记得那些花蛤,有的是青灰色的,壳子上有一座座更青灰的山峰,大大小小的山峰:有的是浅黄色的,上面点点红棕色的书名号一样的图案,像飞鸟翅膀,雁阵一样飞过天空:有的纹路突然凸起,扭转,妖怪要出来的样子;有的像河滩流沙的婉转纹理:有的云海茫茫。我和姐姐用不同的主题来归纳它们,玩得根本忘了上学时间。后来为了一个像珍珠一样的雪白花蛤,我和姐姐争抢起来,她比我有力气,一把夺走,我气得把她收集的花蛤,全部扫到地上。她打了我,我也打她,地上的花蛤被我们踩得嘎嘎响,碎了。我被打倒了,这里,下巴这里,你摸,有点凸起的,

黑暗中,小冈把我的手指放在她的下巴颏下,是有个不平整的小地方。她说,这里,我被锋利的蛤壳刮到了。不太痛,但一看到手上有血,我就没命地尖叫起来。其实我心里,还是想夺回那个白色的神奇的小花蛤。我父亲过来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上学已经迟到了。我们俩是关着厨房门在里面研究花蛤的,当父亲踢门而入时,手上已经拎着他的军用皮带。一看到我下颏和脖子上手上的血,他一皮带就抽向我姐姐。皮带在空气里抽过的声音,在我姐姐死后,我一直听到的,呼,呼,呼,然后就是姐姐凄厉的尖叫。我看到姐姐的脖子上的血痕,变魔术一样地暴起,发紫。姐姐怒火中烧,把手心里的白花蛤狠狠砸向我,花蛤掉在地上,我还来不及捡,她自己一脚把它踩碎了。姐姐大哭。

我爸爸又抡起皮带。这时候,我才听到他大吼:不上学了啊?吼的同时,连续两皮带抽来,其中一皮带抽在姐姐颧骨上,还有一皮带,被她自己抬手挡掉了。后来,姐姐给我看她的那个手指,都肿起来了。我们俩一起看它的时候,它在微微哆嗦着。姐姐说手指非常痛,可能断掉了。父亲给我涂了红药水,就提着我们俩书包要我们跑步上学。我们就跑出去了。离开了父亲视线,姐姐就不走了。她拐到一个不是去学校的路上。我停下来看她。

她说,看个屁!

我不吭气,我也不走。

她突然冲过来,用力打了一下我的书包,说,你滚!跟老师说我肚子痛!

我说,那你要去哪里呢?

她说,那我这个样子怎么去学校?

就是这个时候,她给我看她很痛的手指的。她的脖子已经紫红得有点渗血了,颧骨那边也肿得很高,整个脸开始变形,确实难看。

哼,谁都会笑我。姐姐说,都是你害的!还这么痛!

我也觉得理亏。我和我姐姐就这样分手了。她脖子上有家里的钥匙,等我父亲去上班,她就回了家。她从我们家阳台上跌下去的时候,被一个收晒被子的邻居发现,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去医院。有人通知我父母。我去医院的时候,姐姐还活着,鼻子有血痕,插着奇怪的管子。人家说王卫国家的小孩摔得七窍流血。我到医院,也看不出什么伤,好像还没有她颧骨上和脖子上的皮带抽痕明显。她也许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竟然拒绝和我父亲讲话。但是,看到我的时候,她对我笑了一下。那个笑,非常得意,简直是洋洋自得,让我感觉她打败了父亲。

所有的人都说是个意外,尤其是平房那边的老邻居。因为姐姐从小就是一个胆大包天、顽劣不堪的小坏蛋。可是,我不那样看,因为她对我那样胜利的笑。她是一个敢用任何东西反抗不满的人。有一次,她被父亲打得快走不了路,睡觉的时候,她轻声问我,要是我死了,你会不会哭?我说,不知道呀。你又没有死。她说,王卫国会不会哭?我说,我不知道他,妈妈肯定会哭的。我这么说,姐姐蒙起被子大哭起来。

我觉得我姐姐是自己决定跳下去的,因为她要打败父亲。

之后,我再也不吃花蛤。我父母却完全忘了花蛤是怎么回事,还是买。他们只记得我爱吃。因为我不吃,因为我看起来莫名其妙,还差点挨我父亲的揍。而那个时候,我已经比8岁越来越大,已经是经常被他揍了。

我起来的时候,看到小冈蹲在那面矮墙的茑萝前面。因为夜里睡不好,9点多起来,我依然头晕脑胀。小冈却一反常态,天一放亮,她就起来了。她说是看老人喂猪做饭。她们两个基本无法沟通。但她说老太婆能听懂很多普通话,只是不太会说,而老太婆说的,四个音节以上的话,她猜起来都很困难。但是,好像不妨碍她们在一起。小冈甚至帮老太婆切了一大锅猪食菜草。

一个电视机大小的木条箱,用图钉按上两张挂历纸,就是老太婆的饭桌了。上面有一个有“我们要斗私批修”毛笔字图案的大海碗。碗里是不冷不热的稠稀饭。桌上还有一个咸鸭蛋,和一小碗咸菜。小冈说看到老太婆出去,但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冈说,那个成鸭蛋心很油很香,非常好吃。然后她就溜达出去了。吃好饭,我看她又在茑萝墙前面。上午的阳光,像浅金色的丝缎,一分钱大小的茑萝,五角星一样的小红花,高低错落在那些比花还要娇柔的叶子丛中。矮墙下,几只大鸡带着小鸡在啄土里的东西吃。

这花很有意思,是吗?我说。

她含糊其辞,眼神游移。

是不是家里也种了它?

她点头和摇头的界限也很模糊,抑或是心不在焉。

我感觉到了这个女孩轻微的古怪。在她父亲噩耗到来之后,她发生了变化,但是,她不承认。我再次劝她飞回去,她甚至要摔我手机。

我是我女儿生日那一天认识她的。她是丫头同学的好朋友,好像似乎陪朋友过来,借什么东西的。当时,我回家的时候,酒意微醺,已经记不得客厅里有多少高中生。为了让丫头生日开心,我变了几个小魔术,最后变出了一个小随身听。也许酒后发挥得真的很出色,我神神道道地嘀咕:丫头,——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我忽然一声大喝:变——

Mp3变出来了。在那些女孩的惊呼惊叫声中,我步蹒跚地回到我的卧室睡过去了。六年后,小冈通过那个同学,从我女儿那儿要到了我的电话。我才知道,她没有考上大学,因为一个有妇之夫的恋情,和父母断绝关系,最后,那个男人的妻子打聋了她一只耳朵,赔了一点钱之后,那家人就举家迁离了这个城市。小冈后来说,她想和我交往,是觉得我是个好玩的爸爸。那时,我妻子刚刚病逝半年多。丫头对我和小冈的来往,非常别扭。她根本不相信那个同学说,小冈会对她的父亲一见钟情。这个,我也不相信。但被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郑重地在意着,比意外更多的是感动和得意。哪个男人会不顺水推舟呢。后来我女儿告诉我,她同学说,小冈和她父母的关系,非常糟糕。丫头不无怜悯地分析说,找你这种鳏夫,至少比那个有妇之夫安全吧。

我也理解。她是受过伤的孩子,小冈从来不谈那段导致她左耳失聪的恋情,更不愿意说到父亲。包括断绝关系后的恢复联系,都是他父母的努力。而且,就她说一些事,我觉得王卫国是个非常出色的父亲。和他相比,我这个父亲是不称职的。

我知道,在他们家,她的妈妈不太能干,星期天或者有客人来家,都是王卫国做菜;小冈从小学到初中,在学校表演节目的小辫子,肯定是王卫国亲自梳的:过年全家人的衣服、鞋子,都是王卫国挑选的:王卫国是一个什么工厂里化验室的工程师,平时为好多同事的孩子补习英语、数学,会拉手风琴,而且,写一手好字,春节为左邻右舍写很多春联。也就是说,生活中,王卫国粗的、细的、内活、外事,样样好名声。他全心全意、悉心呵护着妻子和女儿。小冈的妈妈,相貌,才能都比较平庸,但一表人才的王卫国也没有什么绯闻。小冈从小就知道化验室里很多阿姨,喜欢黏王卫国。但王卫国并不顺手牵羊。对于这一点,小冈说,那时候,我觉得大人那些东西很恶心,他要敢跟她们搞七搞八,我就让他们统统去死!

小冈蛮横的孩子气,可见一斑。

但是,从她零零星星的叙述里,我还是看到了一个爱心强悍的父亲。王卫国有几年,每天骑自行车一个半小时,到单位上班。中午不回家吃饭。他总用辣椒,蒜头、一点白糖,香醋,为自己爆炒一瓶榨菜,带到单位吃。单位有蒸饭的地方。而那个时候,他要求小冈每天吃一个鸡蛋。考试前一周,必须每天吃两个。小冈说她后来吃得想吐,看了鸡蛋就躲,千方百计地推脱不吃。王卫国发现妻子执行不力,鸡蛋就改成晚上吃,在王卫国的亲自监督下吃。小冈最恨的是蛋黄,在王卫国严厉的监视下,她只能吞下去,结果,经常吞得翻白眼,呕吐。王卫国很坚决:吐出来还得给我吃回去!小冈后来偷偷把蛋黄藏在舌头下,等王卫国离开,就溜出去吐掉。王卫国发现漏洞后,每一次吃完的,要求她必须说,鸡蛋鸡蛋有营养!小孩子不肯念,鼓着嘴。用筷子抽嘴也不念,最后,王卫国说,那你”啊”——“啊”一声!不“啊”不许下桌!

有几次,小冈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整个蛋扔出窗外。有一次,时间太短了,王卫国一转身回来,发现小孩还坐在饭桌上,一整个蛋却没了。问,吃下去了?

小孩点头。

这么快?一口吞吗!王卫国已经站了起来。

小孩子眼神估计藏不了秘密,王卫国一下子俯身看窗外,他旋风一样冲了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抓着沾满了土的荷包蛋。小冈说,王卫国的脸,完全气得变形了。他还没有动手,我就颤抖起来了。

我也是父亲,虽然不称职,但也理解父亲那时候的愤怒。小冈没有说怎么挨揍,我也没细问。当时,我惊讶的是,她说,她父亲竟然把那个蛋,用开水冲洗了,要她吃下去。妈妈有点犹犹豫豫地说,外面的地……垃圾……鸡鸭屎……还有痰,鼻涕……那个……厕所里出来的鞋底,也……踩过……可是,王卫国一把搡开妻子,目露凶光(小冈原话)。他说,非给我吃下去!

我想,那个年代,鸡蛋固然是很珍贵的,但是用这么激烈的措施教育小孩别浪费,一般人恐怕还是难以想象的。我说,你后来吃了吗7

小冈咬着嘴唇,把自己嘴巴弄得像鱼。我以为最终没有吃,最多是做父亲的舍不得浪费,自己吃下去了,对孩子也完成了震撼性教育。但是,小冈点头:我吃了,不能不吃,王卫国的脸,比野兽还可怕,不吃他会撕了我。不过,才咬第二口,我就把吃下去的饭——所有的菜,所有的饭,全部呕出来了……

我不由得笑,但是,小冈没有笑。她咬着嘴唇,眼神有点发直。虽然是回忆,我还是忽略了她的复杂感受。事实上,那天,我们的主题是谈,她是一个受宠的孩子。所以,我说,你爸爸是太爱你了。他天天吃蒜头榨菜,省下好东西给你,你却那么不领情,换了我家丫头,我也要揍她了。

小冈说,你打过你女儿吗?

我没有打过。但是我揍过儿子,狠狠抽过一巴掌。有一次,小家伙考不好,竟然在考卷上,模仿他妈妈签名。更厉害的惩罚是,本来周末说带他去踢球,我就不许他跟我去。他喜欢踢球。

你一次都没有打过你女儿吗?

儿子也很少打啊。我俩——我是说,我和他们妈妈,脾气都还好吧。平时,也都是她管孩子,料理个人物品啊,督促学习啊,我不管。我只和他们一起玩。所以,我说了,我不是个好父亲。

小冈说,你家小孩真幸福。

这样的对话,我还是忽略了。我原来只想到,有的孩子叛逆期长,在一个信任的人面前,任性地说自己父母的坏话,也是正常的,过后,等她经历的事多了,慢慢就好了。何况,一个挺好的女孩,不爱读书、考不上大学、一段糟糕的恋情,再加上跟我这样普通的鳏夫混,平心而论,换谁家父母,都会失望生气的。父母的激烈反应,也是情理之中。但哪家的孩子会因此对父母恨到这般刻骨,连个终别都不愿意7这太不近人情了。

不过,噩耗之后,小冈明显换了一个人。她沉默、走神,目光恍惚,有时是莫名喜悦,一看就是假装的亢奋。其实,对自己父亲,那样令人胆寒的绝情,让我不舒服,可是这个冷漠和绝情后面,又有一种非常吸引我探究的意味。我不断失眠,和这个感受也有关。

那天,我决定和小冈认真谈谈。

小村隐没在黑暗中之后,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和小冈面对面坐着。

你真不爱他吗——我是说你父亲。

回答我的是浓得加密的黑暗,你感觉不到黑暗中那颗年轻的心在想什么,甚至,根本不知道那颗心在黑暗中的哪里悬着。我等了很久,伸手摸对面,她的手随意地放在竹条钉的桌面上。我接着说,你以前给我说过家里的事,其实,在我听来,他是个不错的父亲。将来,你当了母亲,养育着自己的孩子,你才会明白,父母对孩子的无私境界,是人世间没有任何关系可以超越的。

哼。不过是动物性。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看不见那个黑暗中的冷漠孩子。我从心底为王卫国悲哀。

我说,还记得吧,有一次,你告诉我,王卫国特别会嗑瓜子,你说他一嗑,就能够壳肉分开,但是,你不行,你总是连壳带肉地一起吃。王卫国怕你不消化,就帮你嗑瓜子,嗑了,再用手剥,嗑剥好的瓜子,用小碟盛好,放在你写字桌边。还记得吗?是你认识我不久告诉我的,当时你希望我替你嗑瓜子。你说你从小就不会。

黑暗中,无声无息。

这个不是本能。知道吗7很多父亲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根本没有这个耐心。

黑暗中传来“切”的一声,很轻,分辨不出,是鼻子里哼出的,还是一个唇齿音。

我还记得一件事,你说你父亲戒烟的事,记得吗?

她不可能忘了那件事,但是,这良心休克的小孩,听了我的话头,依然不接腔,久久不吭气。我替她说了。我说,我没忘。那一次,你说你们怎么一个个戒烟那么难,王卫国想戒两天就搞定了。我当时听了就告诉你,你父亲很不简单,他是为了你,才有那么大毅力的。那时候,你多大?十多岁,对,是个暑天,你们班上同学在发水痘,你也被传染了。因为痒,因为高烧,你又不能吹风,你非常焦躁。是你父亲整夜守在你床前,大汗不止地守了三四天。他控制你抓痒的手,怕你抓破了感染留疤,他为你整夜轻轻摇扇子,因为你绝对不能吹风扇。还有,医生说家里保持自然通风,不要抽烟,你父亲20年烟瘾,就因为你的小水痘,说戒就戒了。

也不光是为我!我妈下岗了,他抽不起烟了!

是吗?差的烟都抽不起了吗7还就赶那个时候?——你比我清楚,是因为他一直守在你床边,不想熏着你!你当时说,王卫国是个疯子。在你眼里,这样的坚决,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疯狂。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没有法律规定,要求一个父亲做这么多:也没有什么动物性本能,让王卫国做这么多。

黑暗中再也没有声音传来,我为自己有效的努力感到一些欣慰。我们看不见彼此,默默地对坐着。我想明天是不是工作节奏快一点,争取明天下午就离开,让她姑姑那边等等她,让她为父亲送行吧。年轻人现在还不理解自己的冷酷,如果我现在不帮助她,等她年纪大了,应该会痛悔不安的。

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像我一个人在屋子里。隔壁,又好像更远的黑暗中,传来了老人在睡梦中的咳嗽声。我伸手前探,竹桌上没有她的手,我站起来去摸她,她依然在原位上,无意间,我的手上感到潮湿。我摸索她的脸,果然,那张脸是湿的。我迟疑了一下,退回我的座位。过了一会儿,我掏出了烟,点烟的时候,我看到她满脸发亮的泪水。她把头避开光亮。

黑暗重新渗透了一切。

有一次,我姐姐和邻居一个小孩吵架……她终于开口了。姐姐把那个人的书包扔到河里去了。她妈妈找到我们家要赔。那个男孩哭哭啼啼的。姐姐不敢回家,我们家晚饭吃完了很久,她才溜回来。王卫国一见到她,大喊一声,像老鹰拎小鸡一样,反剪着姐姐的手臂,他一手拿皮带,一手拎拖着姐姐出门。姐姐鞋子都拖掉了,我赶紧捡了跟上去。姐姐被拖到那个人家门口。那家人门一开,王卫国也不说话,抡起皮带使劲抽,我姐姐尖声惨叫,一直打到那家人的妈妈爸爸拦住,说,够了,你想打死孩子啊!王卫国说,死了好,省心!当着邻居的面,王卫国说,你走!去讨饭!不读书,成天闯祸,我没有本事养你,你走!

王卫国牵着我就转身,姐姐跟着。王卫国步子很大,我被提得小跑,姐姐也在小跑。王卫国回头大喝:跟什么!自己讨饭去!我们到我们那栋平房小院子时,也可能害怕王卫国的狠,还有外面的黑,也可能又痛又饿,姐姐抽噎着,跟得更快了。她想要牵我妈妈的手,但我妈妈那个帮凶,把我姐姐的手一再甩掉。我们进了屋子,姐姐要进门,王卫国一把推开她,滚!讨饭去!姐姐用力要挤进来,王卫国一脚把她蹬了出去。

姐姐四脚朝天摔倒在地。她大哭,马上又跳起来使劲推门,扒门、擂门,她哭着喊,我要进来。王卫国从窗子扔了一个不锈钢碗出去,喊,去!讨饭去!这家没有你了!

姐姐哭得更凶了,使劲踢门。嘭!嘭!嘭!嘭!嘭!王卫国在里面喊,再踢我出来抽死你!姐姐停了停,又踢。我们一家,把宿舍所有的人家都吵扰了,大家陆续都到我们家门口来了。有个老奶奶大骂王卫国,这么晚了,你要小丫头去哪里!连前一栋平房那家,和姐姐吵架的那个小孩的妈妈也过来了,大家都在门口劝说王卫国。这样,他才没有把着门,由我妈妈开门放我姐姐进来了……

如果不是我摸到潮湿的脸,不是打火机一闪,我简直不能想象小冈脸上有眼泪。她的语调依然平静,有时候有一点点梦呓的样子。在这个黑暗无边的山村,她第一次也是再一次地说到她顽劣的孪生姐姐。我几乎建立一个印象,她们的父亲是偏心眼,爱小的,不爱大的。这个时候,小冈的声音再次出现了。这个声音,比之前更加低微,甚至我一眨眼都会使一些语句模糊不清,有时我觉得她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姐姐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非常安静……像别人家一样安静。我猜想,王卫国心虚,他知道姐姐赢了,姐姐打败了他。所以,他变得没有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对我妈妈吼,对我吼。他说一不二的恶霸脾气,终于收敛了。但是,姐姐在我身上灵魂附体了,我就是不想听他的,他规定我们去厕所只能5分钟,我偏要10分钟,10分钟还不够,我还要蹲在院子里那个柚子树下看那个蚂蚁窝,看它们像抬棺材一样,合力运送半粒米饭。我拒绝午睡,这过去在我们家,只有我姐姐会逃避午睡的。我不是逃避,我吃中饭的时候就宣布,我不午睡。从小他要我们写日记,姐姐死后,我就不写了,要写也是“今天我想念我姐姐”,或者“今天和昨天一样的”。我姐姐以前这样干的时候,被王卫国一巴掌掮得流鼻血,因为她争辩说:“今天就是没有什么事嘛!”王卫国问我,为什么现在不好好写日记?我说,没有东西写。这原来就是我姐姐挨揍的标准回答。

我以为王卫国要掮我,但是,他没有。我看到王卫国气得要命,但是,他没有发作。这些,我所有这些挑战,他都不接招。因为他知道,姐姐在我身上全面复活了。跳楼而死的,其实是我。那个看父母脸色行事的乖小孩,是她死了……

狼的尾巴夹得再紧,也是藏不住的。他只能被姐姐打败一阵子,绝不会输一辈子。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时候,任何时候,全家人都必须听他的。

姐姐死后我第一次被打,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因为我的数学考了70多分。妈妈已经在我订正的卷子上,签了名。但是,王卫国回来,抄起卷子一看,哧啦就一把撕开了,他咆哮:四年级!四年级就70分!还读什么!然后,哗哗哗地猛撕,我的卷子变成碎纸片,在灯下乱飞。我惊呆了,这让我怎么上学?我扑上去就打他,用头撞他。如果不是我妈妈拽住,他要用桌上的开水瓶砸我。开水瓶后来被他使劲摔地上,水瓶在地上爆炸了,胆片被铁条瓶壳禁锢住了,沙沙拉拉地破碎在里面,而冒着气的开水,流泻了一地,流向柜子那边。

这一天起,他彻底把我当成了我姐姐。

小冈停了下来,这次她停了很久。老人的咳嗽,更加激烈地传来。但她那个肺,已经空洞得好像没有力气。等一切回归静谧,我轻声说,我理解他。他在人群里那么要强,那么出色,对你要求严格,也很自然。黑暗中,没有声音。我说,你要不要喝点水?

小冈也没有回答。我找不到水罐,打火机的火光中,我看到她双手掩面,也许在流泪,也许是疲倦。她没有喝我打来的水。我说,要不,我们睡觉吧?

四年级下学期到五年级上学期,这差不多半年多的时间里,我所有的口袋,都被缝住了。因为我偷妈妈的钱。当时,我非常想看多啦A梦,一本漫画书。因为成绩不好,王卫国就是不给我买。他要我考双百。我是从妈妈裤袋里偷的,五块钱里,还包着零钱,我觉得够了。我以为他们在午睡,我的手脚很轻。一个硬币掉在水泥地板上,轻微地响了,我赶紧跑出门。王卫国叫住了我,他居然醒着。

我很害怕,也感到非常羞耻。他叫我,我更加使劲地跑。我们家离学校很近,就在学校门口,他抓住了我。他劈头盖脸地打,然后,拧着我的耳朵,把我狠狠往家里拖。学校大门口,还有沿路的同学都在看。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这样的暴打,实在让我丢脸。还有些小孩,在大叫我的名字,他们兴奋极了。

那一天,我觉得我快被打死了。王卫国把我的头往墙上撞。他喊,打死你!我也不活了!培养一个小偷,不如现在就打死你,为民除害!我拒绝说偷钱干什么。妈妈在一边助纣为虐地说,可能不止一次干坏事了,好像我的零钱以前也少过。我为什么也讨厌她,就是每次这个时候,她都是站在王卫国一边,从来不像别人家的妈妈,会保护孩子。她害怕王卫国,就这样火上浇油地表明立场。王卫国问我还有没有偷过。我不说,其实我是偷过硬币。是我把三角板搞断了,跟他们说,肯定又要挨骂。什么书不会读,整天搞坏东西之类。因为我不说,王卫国又再提起我的头撞墙,妈妈这下拉住了王卫国。王卫国喊,你死开!我今天就打死她,我再自杀!大家都死!死!王卫国边喊,边撞我的头。他完全疯了,我妈妈急了,第一次没命地大哭大叫,救命啊!

我们家又一次成了景区参观地。那些要上学的小孩,那些要上班的大人都挤在我家门口。有个爸爸的领导说,卫国,你这臭脾气该改改了,这么大一个女孩,谁家天天打啊!王卫国说,打?我还想杀了她。养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那个人说,孩子都是淘气的,我看不惯你这样干。

王卫国喊起来,换你试试7你小孩偷钱,我看你揍不揍?

我听到大家哗的一声,比潮水声还大。什么叫无地自容,就是我当时的感受。我就是小偷了。我非常非常想念我姐姐,甚至想,如果她在,挨打的肯定就不是我。

当天晚上,王卫国命令我妈妈找出了我所有的衣裤,把上面的口袋,全部缝死。电灯下,我看着我妈,把我一件一件衣服,拿起来,找口袋缝。所有衣服的口袋都缝死了。王卫国在旁边看报纸,有时,我妈妈还殷勤地请示他,这个线的颜色行不行?王卫国说,行!赃物放不进去就行!

那个时期,我尽量不让同学们发现我没有口袋,有人发现了,大声问为什么,有人会对惊奇者窃窃私语。我的脸胀得通红。刻骨铭心的羞耻感啊。那个学期,我几乎丧失了所有朋友……每一天,我的手都没有地方放,我的东西……只能放书包,而我的心里,脑海里,总是想到……我姐姐。上课的时候,我眼睛看着老师,脑海里就是姐姐跳楼前,手抱着栏杆要下去的样子。然后,她笑,非常开心……的笑……我没有一个朋友……

我站起来,摸索着走到小冈跟前。我抱住了她。

我们来往两年了,她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我只知道他父亲脾气不好,知道她读书不好,令父亲极度失望;我知道她找了个恶劣的已婚男人,父母和她断绝关系。但是,像每个孩子的回忆一样的,她给我描绘的童年少年时光,依然是童趣天真的,依然是阳光的,你很容易在她轻快灿烂的讲述里,看到父母对孩子的拳拳宠爱之心。我一直认为她是个极受娇宠的独生女。她还说过,有一次她和父亲吵架,她饿着肚子哭着睡着的,半夜醒来,床头灯亮着,王卫国坐她床前,眼睛含着眼泪。看她醒来,他就熄灯走了出去。当时,在我听来,我感到了父亲对孩子丰富细腻的感情。现在,我就会想,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呢,是一场粗暴的教育吗?灯光和眼泪,是暴力之后的温柔硝烟?外人看不清真相。也许,她出于自尊、出于虚荣,下意识地选择了叙述的角度,甚至材料。比如,直到她父亲死去,我才第一次听她讲还有个孪生姐姐。而这个孪生姐姐,一直幽灵般地活在她心底。

我感到彻骨的疼痛和难过。为那个所有口袋被缝死的小女孩。

我把她抱上了床。

我睡不着,小冈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一直没有动静。我想她累了。怕吵她,我尽量不翻身,那个床板也许太窄、太翘,一翻身,就吱吱叫。不知道躺了多久,远处山坳里,有过狗吠,又好像是滑向梦境的声音。迷糊间,感到有人抱住我的脖子,伸手去揽她的时候,再一次感到经过她的脸的我手心的潮湿。这个潮湿感,再次让我睡意全消。

去送送他吧,那样你会好受点。

她的头在我掌心里转,她在摇头。

老人院子前的羽叶茑萝,在晨风里开得欢呼雀跃。鸟羽似的叶子,丝丝缕缕,层层叠叠、娇柔纤细,轻烟霞蔚,又像凝固的绿风。经过那个矮墙时,我停了下来。

满墙的花在开放,我看到一朵花悄悄咧开小嘴,晨风一过,它似乎有点发呆,半天不敢动了。赶紧开吧,我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啊。这个我们小时候叫五角星花的小花,总是早晨开放,下午就蔫了。伸手触摸这满墙的茑萝,我的手心沾上了晨露。离去的时候,因为手心的潮湿,我想那个还在睡梦中的孩子。今天她要大睡了,而我中午回不来。我再次回头,阳光中满墙的茑萝花,就像一群幼儿园的孩子,在土墙上欢腾嬉戏。

不知那个在黑暗中,脸上潮湿的孩子,在梦中是否获得安宁。陪我采访的那个村联络员,发现了我不断哈欠,不断走神。联络员姓何,整个村里的人都姓何。我说,小何,你小时候,你父亲揍不揍你?小何有点腼腆,说,这个……有哦。

女孩子呢?姐姐妹妹挨揍吗?

一般没有哦,呵呵。小何说。

认识小冈的第一年,我过生日的那天,快递送来了一个礼物。我家丫头寄给我的一支男用护肤品。小冈看来看去,笑嘻嘻的。她说,每一年,我都给王卫国写生日贺卡,不过,他都收不到。她嘻嘻笑着。当时,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写别人的名字,转他收。嘿嘿。

那个人为什么不转他呢?

因为——那个人早就死了!

小冈笑嘻嘻的,始终笑嘻嘻的,让我感觉在游戏。这个游戏有点阴森,我不喜欢这个玩笑。那时,我对她的过去,只是在很肤浅的层次。当时我说,你贺卡上写什么呢?她笑着,每年都是一句话——我以为她说生日快乐——但是,她一字一句地说,祝你:永!不!快!乐!

她笑嘻嘻的,我认为这彻头彻尾是耍贫嘴。我又一次忽略了她的信号。现在,在这个远古宁静的小村庄的清晨,我可以推断,那些贺卡也许真的写了,写给她死去的小姐姐转她父亲收。也就是说,她完全可能每年写一封,然后烧了。而我知道,王卫国在她每年的生日,会给她做生日面条,买生日蛋糕、生日礼物。我还知道,每一年生日,她父亲必定给她拍照,并在照片背面工整地写下拍照时间、天气,还收集当天报纸。和普通父母不同,王卫国是那样一个感情丰富的、有才情的父亲。

我的一个搞大型根雕艺术的朋友,把小冈安置到他的展览馆工作。小冈和他和他的助手,慢慢都成为不错的朋友。也许,这个工作令她开心,也许我的朋友浮夸了我什么,那一段,小冈特别地迷恋我。我一出差,电话短信就不断。有一天,我出差回来大睡,忽然感到脚底不住地痒,最后一划刺痒,我跳起来睁开眼睛。小冈拿着圆珠笔,站在我脚边。我把脚收上来看,上面有字:爱你口,也可能是爱你啊,最后一个字只完成了一个口。我哭笑不得,也有一点感动。

怎么会痒呢,你的脚底那么厚。她说。

我夺过笔,按住她的脚心。她果然不怕,说,这有什么,我小时候经常在上面写字。我说,是背英语单词吗?还是考试作弊?

她大笑,摇头,不是。你猜不到!

我在她脚心里写:你是混蛋!笔画够多了,她被我写得肩头一缩一缩的,终于还是表现出她果然不怕痒的样子。嘿嘿,我练出来啦!不是说了,我经常在那里写字嘛!

写什么,你要写在自己脚心里?

我写:王某某,死掉!或者:某某某,我恨你!

是哪个同学欺负你,你就写谁是吗?有没有骂老师?

她笑嘻嘻摇头,不置可否。只说,是我小学时候爱玩的事。初中我就不写了。

是啊,脚大了,怕人家看见,打你。

她笑而不答。又说,我不只在我脚心里写,我的房间,所有隐秘的拐角,我都写了字。如果那个房子没有拆,住进去的小孩肯定会看到——大人看不看,他们没有那么矮,也不会去注意一行小小的字。

小小的字,写了什么呢?

我不高兴的时候,就走进房间,用手电去照我写的每一行小小的字。床脚、门背后,桌子底边,墙缝边、柜子底下,窗框。全部看一遍,我就舒服起来。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到处都有一个个声音在呼唤、在诅咒。到处都是!

诅咒什么?你到底写了什么?

小冈莞尔,她用食指一下一下点击着我:王!某!某!——死掉!某!某!某!——死掉!

谁是某某某?

她说,你。她笑着,你你你你你你你!

直到现在,我才明晰,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屋子里,充满对父亲的诅咒。

收工的时候,下着雨。不小的雨。小何说,我们这里山林多,总是雨多。他带着伞,送我回老人的家。远远地,我就看到小冈站在那堵矮墙前面,全身都淋湿了,头发耷在头皮上,不知淋了多久的雨。我让小何先走,小何指着小冈的身影,急着要过去。我只好和小何又走了几步,最后,我还是一把拉住他,请他留步。我执意请小何先走。小何看我态度坚决,迟迟疑疑地走了。他想把伞给我,我说屋子里有。

那个呆立雨中的背影,别说小何,狗都能感觉她的异样。

我到了她身边,雨还在下。我们一起站在雨里,站在那段满是茑萝的土墙前。上午我离去时,那些欢腾喧闹的小花,已经全部死去。雨水把它们萎缩的小身子,打烂在松茸的羽状叶子上,看上去陈尸千万。小冈脸上都是水,我无法分辨是泪水还是雨水,可是,一种心痛的感觉,像雨雾一样绵延弥漫。我揽住了她冰凉的肩头。她挣脱开了。

她说,采访顺利吗?

不顺利,我说,录音电池忘了带,但我们明天可以走了。

因为语言基本不通,老人把饭菜放上木条箱上,我们就吃饭;老人关灯,我们就睡下。早上她哕哕哕地哕什么,奇怪的长音,我们就醒来,后来知道,她在叫猪栏那边的猪。

一般她在8点左右关灯,她一关灯,整个房子都黑了,我们也搞不清楚有没有独立开关,反正屋里没找到;问她也没有弄明白,不知她是否听得懂我们的请求。如此这样,就算了。

因为下雨,饭后,我们没有出去,回到我们的小屋子。我忽然盯着小冈的门牙。她的牙齿很漂亮,但是,两颗上门牙发紫。当然很轻微,但因为她的其他牙齿十分白净,色差就特别扎眼。只要她一笑,谁都会遗憾那对淡紫的门牙。之前,她回答过我,不小心摔伤的。问她怎么摔的,她摇头不说。现在,我感觉,这牙跟她父亲也有关。果然,她看懂了我的心思,散淡地说,是的,因为王卫国。

就像又去揭她的伤疤,我不好意思再追问。我闭上了嘴。

小冈把脑袋靠在床架上,眼神幽幽的,但语气却是俏皮的。她说,嘻嘻,我身上所有的痕迹,你都可以想成王卫国爱的艺术。嘿,我姐姐死之前,天天骂月月打,我接班之后,马上超过了她。如果一个月没有暴打我两顿,我们家谁都觉得日子过不对了。这门牙,下半段是假的,摔断了。摔牙之前,竟然有两个月王卫国没有揍我,其中半个月他出差没空。结果,两个月积累起来的能量,就是我一辈子失去了两颗门牙。嘿,当时我高兴得太早了,两个月的安宁舒适代价真大。起因很小,饭桌上,他抽考我几个英语单词,我不会。我妈添油加醋说,老师说我上课看小说,期中考成绩排名最后——我真恨我妈那狗腿子,我一贯不服她,就争辩了几句。那时,我正在四脚高凳上吃饭。王卫国是突然踢凳子的,力气大得惊人。我连人带凳子,一起被踢倒,栽下去的时候,嘴巴磕在水泥地上。当时那个痛啊,我觉得从牙齿到我的肺,全部都被抽起来了……

牙齿是我妈带我找她牙医熟人补的。技术差,她一边补,一边把我的故事探听个一清二楚。我用脚尖踢我妈不让她说,她都停不住嘴。那个屈辱,比整牙还痛。磨牙神经的时候,我叫喊挣扎,那个医生说,忍一忍,忍一忍。不会比你爸爸打你痛啦。还说,这么清爽的小姑娘,怎么整天挨爸爸揍啊。哦哦,快好啦,我们女孩子,还是要乖一点哦!

那个牙齿,从装上后,就开始变色,越来越深。初中的时候,要求完美的王卫国,自己受不了我的破相。他训斥我妈随便找牙医,这次,他要亲自带我去换最好的假牙。他通过朋友,联系了最好的牙医,好说歹说要带我去,但是,我拒绝了。嘿,我就是要这个发黑的门牙。我的心比门牙还黑,他能替我换吗?我的拒绝,令他抓狂。

昏红的灯光下,小冈的脑袋,依然懒洋洋地靠在床架上,眼神依然幽幽,语气依然俏皮无畏。我在想,女孩子大了,父亲到底下不了手了。父亲明白不可以了,再糟糕的脾气也要收敛了。但是,小冈笑着,错啦,我初三还被暴打了一次。那一天,我觉得我再也坚持不住了,我就跟姐姐走吧,就让他断子绝孙,我一定要彻底打败王卫国一次。可笑的是,我当时大喊,我都来月经了,你还这样打我!

我是想笑的,但笑不出来。小孩子在喊什么,她的真实意思是,我已经是大人了,你还这么打我,或者是,我处弱势,你怎么这么狠?

我其实不忍再听了,这原本掩藏在岁月深处的东西,一下子倾泻太多了,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因为回忆而重新淌血;此外,毕竟王卫国已经离世。这个充满情感飓风的父亲,现在,除了爱——比一般父亲更加强烈的爱,除了锥心的遗憾,什么也没有了。也许,这个充满遗憾和爱的亡魂,就在这昏红的灯光里面痛苦徘徊。

看到我长时间沉默,而且,眼睛也不再看着她,小冈调整了懒散的动作,她坐直触动了我一下,嘻嘻笑着。这无所谓的掺假的笑,令我心闷,我知道她该回去跟父亲告别。可是,我同样知道,她现在的轻松假笑,其实,就是提醒我,不要再提那个让她不舒服的话题。她开始两手掐拍我的脖子,双手的虎口掐着我,像一个忽松忽紧的木枷。她笑着。吻我。又开始了述说。

那个十四五岁的苗条少女,在这个昏暗发红的空间出现了。她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一本书,同学借她的《小王子》偷偷放在练习卷底下,一有动静,她就拉过卷纸掩盖,伏在上面写字,思考。王卫国进来过两次。第一次,他在写字桌上放下一只玻璃碗,里面是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是王卫国从成熟的红石榴中,一粒一粒小心挖取出来的。女孩爱吃的。但是,那天,她没有马上就吃,父亲出去后,她吃了一颗就停住了。她在看小王子,她追不及待地往下阅读,她完全被小王子和狐狸的情感迷住了。她已经为这本书好几次流下眼泪了。

王卫国第二次进来的时候,轻手轻脚。他悄无声息地转开门,悄无声息地向那个15岁的女孩走近,他比猫还轻,即使他比猫的动静大,那个女孩也发现不了,她完全沉浸在故事里。王卫国突然出手夺书,紧跟着那本书摔在女孩的脸上,头上。从巨大的惊骇之下醒悟过来,她顾不上护头护脸,她第一反应就是书不能被摔坏,明天要还同学。这是一本崭新的书。王卫国看出了她的夺书企图,他一把提起书,停在空中,似乎是让她和它作最后一个告别,她却有了一个错觉,以为他要把书给她。她安静了一下,巴望着书。等她明白王卫国并没有还书的意思,一切都已经晚了,沙——,书被一撕两半,那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呆若木鸡、不能呼吸,沙沙沙沙沙沙沙,王卫国疯狂的手,它们在激烈地交叉揉扯,《小王子》的碎片在空中跌落,那两只手太愤怒太疯狂了,很多页码叠在一起,并不好撕,但是,它们也有力地撕扯开了。

女孩发出骇人的尖叫,她把书包使劲抡向王卫国,随后是笔盒、带羊奶的杯子、整碗石榴籽,父亲一把提扭起那个身子,连推带掷。双方都疯狂了,双方都在拼命。力大惊人。女孩子撞在书架上,吊钉在墙上的书架哗啦倒了,两排书砸下来了。女孩的耳前撞到书架的一角,撞昏了。

关于这一次暴力施教,小冈在回忆中,没有更多的肉体痛苦记忆,尽管她的耳朵因此听力受损。她的巨大的创痛来源于书,这本无法偿还同学的书,使她进入空前的绝望境地,而《小王子》本身的粉碎,又刺激她对接起人间异样的爱恨情仇。我理解了之前她说的,要跟姐姐走的念头。王卫国恐怕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曾经这样地面临万劫不复的深渊。是谁改变了这个干钧一发的事态?还是王卫国。十四五岁的女孩,死死抱着门框,拒绝去医院。她希望耳朵的血流得越多越好。王卫国强硬地掰她的手,她狠狠咬他,王卫国不松手,她狠狠地咬,王卫国的大拇指侧的皮肉,对穿了,一块活生生的肉,和手即将分离。她满嘴是血,但王卫国毫不松手。他依然用力掰她的手。王卫国的血大滴大滴连线而落,女孩有点害怕,她开始看父亲的脸,这时,她看到王卫国眼里的泪光。她的手,松开了。

小冈解开了我的扣子,而她在讲述中,已经把自己脱得精光。我知道,有时一场爱,可以中止一场痛苦的回忆,可是,她的举动还是有点怪异。我不知道如何配合,我抓住她的手,亲吻着过去那个绝望的少年。我们在耳语:

他后来道歉了吗?

女孩摇头。我们家的人,永远不会说抱歉。

耳朵痛吗?

不。我的身体不记痛。其实,所有的痛,都来自屈辱感。

还是要承认他爱你。

这个爱给你,你要吗……

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吻我,又舔又咬,我几乎神志模糊。

突然,我看到她在看门口。之前,我们的门是虚掩的。我扭头去看时,她的手更快地挡住了我的眼睛,她用身体告诉我,不要被打扰,不要停下来。我还是使劲扭过头。门是开的,老太婆站在门口,她身后是红光无力笼罩的、无边无垠的黑暗。

小冈的指头,使劲刮抠着我的背,她激烈的腰肢动作,也在要求我不要分心。什么叫如芒在背,我到底还是垮了。我和小冈都看着老人,我们三个人,都有一种奇怪的平静。那个电压不足的昏红的灯光里,似乎还有一个人站着。我点了一支烟。老人离去了,不知为什么,那一夜很晚她才替我们关灯。

后来,我说,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

我再次问,你为什么?

她说,随它去吧。我觉得,反正屋子里还有别人在看。只是我们看不到。

你说什么?

让他看吧。

你说谁?

你知道。她说,他在,他一直在我们床边。

上午,我们离去的时候,矮墙上的茑萝竞放。它们完全忘记了昨日暴雨的肆虐,它们开得欢欣自在,层层叠叠的五角星之间,在传播什么小秘密一样,在风里轮流点头抖动。我在给老人家钱的时候,小冈就站在茑萝面前,结了账,我过去,看她不动,又陪她站了一下。

这么喜欢,收集点种子回去种阳台上吧。

她摇头。她的手像抚摸小孩的脸一样,轻轻摸过茑萝花。

我干脆动手帮她找花籽。她摸了一下我的手,似乎是阻止。

我说,王卫国种过?

她不置可否。你妈妈种过?她不回答。

就算是和茑萝花们告别了。她走在我的前面,长带子的双肩背包敲打着她的屁股。在车上,我再次问她,你姐姐种过茑萝吗?

她说,我们老师家种过,我俩非常喜欢,她家在我们放学经过的路上。姐姐带我去偷过。花、枝蔓,种子,偷了很多。她死的时候,我在她旧笔盒里找到很多种子。等到春天的时候,我在一个旧木箱里种它,种不活。有时发了芽,最后也会死掉。每一年,我都种,王卫国也帮我种,我没有告诉他是姐姐偷的。总是活不了。每次种的时候,我都想,如果开花了,就是姐姐真的死了,如果种不活,那就是我死了。从8岁到19岁,王卫国和我断绝关系,我根本就没有再看过茑萝开花,后来我也不想看了。我就是死了。

我们离开的时候,你在茑萝面前站了很久啊。

她笑了笑,又笑了笑,有点自嘲的样子。她说,我在跟王卫国告别。我告诉他,我已经长大了,不要再牵挂我。姐姐还没有长大,见到她,请不要再打她——生日快乐!

我吃了一惊。

今天是王卫国生日。我的天。忽然我感到一丝暖意,至少,她没有忘记她父亲的生日,至少她第一次开始说生日快乐。当然,也许和每逢父亲生日,就给他寄死去姐姐转手的贺卡有关。但毕竟,她记着他。

我说,回去,请你送送他,毕竟最后一次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嘻嘻笑。

回去后,我们就分手了。她并没有明确地告诉我,有一天,我回来,就看到桌上她留的字条。衣服都带走了。字条上说,我可能会回来看你,也许,不再来了。谢谢你。

我没有太大的震惊。从她父亲死后,我就预感会发生这一切。我这个棋子即使没有走到底,老将已死。这份不纯粹然而炽烈的爱,我将永远收藏。

 

                                                                         (选自《北京文学》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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