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认子

殷氏（正旦） 玄奘（小生）

[殷氏上。

殷氏 世人似我几多愁，忆念儿夫化石头。心如快鹞拖着线，身似浮鱼吞了钩。妾身殷氏。自从抛弃丈夫、孩儿，早又是十八年矣。这几日，耳热心跳，神思不安。嗳，多因思想丈夫、孩儿，恹恹成病。天吓！不知几时，才有个出头日子吓。啊呀，我那江流儿吓！ 【北集贤宾】恁趁着这碧澄澄大江东去得紧，如失却宝和珍。白日里鱼行也那虾队，到晚来与鹭友鸥群。黑漫漫翠雾连山，白茫茫雪浪堆银。只俺这跳龙门的丈夫，畅好是千转的稳，便重生十八岁为人。目穷明月渡，肠断碧天云。

[殷氏下。玄奘上。

玄奘 迢迢路途休嫌远，但能早见慈亲面。我，玄奘。奉师父之命，来到此间，寻访母亲。一路问来，说此间黑楼子内就是。不知我母亲可在里面？待我打坐在此，只做化斋访问便了。阿弥陀佛！

[殷氏上。

殷氏 不免登楼一望。【逍遥乐】倚危楼高峻，瞑眩药难痊，志诚心较谨。我见一个小沙弥来往踅门，念一声阿弥陀佛心意真，策杖移踪似有因，恰便似塑来的诸佛世尊。师父做什么的？

玄奘 是化斋的。

殷氏 如此俺家斋你哩。我有那做袈裟的绸绢，供佛像的斋粮，御严寒的衲裙。师父从哪里来？

玄奘 金山寺来。

殷氏 几时可到？

玄奘 风顺二十日可到，风不顺要行一月才到。

殷氏 金山寺可是大刹之所？

玄奘 是大刹之所，万众可容。【金菊香】金山寺至此有二三旬，宝殿能容千万人。

殷氏 师父请。

玄奘 女菩萨请。问询向前施礼勤。

殷氏 师父请里面用斋。

玄奘 多谢女菩萨，贫僧告斋了。

殷氏 呀！觑着他清气逼人，恰便似一溪流水澈云根。好奇怪！这和尚的面庞，好似我丈夫陈光蕊模样。【梧叶儿】他眉眼全相似，身材忒煞真，霞脸绛丹唇。莫不是石上三生梦，天台一化身。我心下自如亲，我心下自如亲。请问师父法算多少？

玄奘 贫僧今年十八岁了。

殷氏 俺孩儿若在，也是十八岁了。啊呀儿呵！恁十八岁在波翻得这浪滚！师父！【醋葫芦】我问恁何处是家？哪个是亲？几年上落发做僧人？（玄奘夹白：贫僧出胞胎就做僧人的。）出胞胎怎生便离了世尘？也是恁那前生有分？与俺从头一一说个原因。

玄奘 我父姓陈，母姓殷，曾任洪州太守。

殷氏 呀！【其二】他道是父姓陈，母姓殷，为官为吏是当军，几年上此间来治民？

玄奘 贞观三年八月间，被水贼刘洪推入江中的。

殷氏 啊呀！这一句道得咱心迷眼晕！他道是江上遇着强人。那时你怎生得活？

玄奘 贫僧在母腹中才得八个月。

殷氏 你怎知许多备细？

玄奘 师父丹霞禅师，在金山下拾得一个漆匣，内有金钗两股，血书一封，送至寺中，蒙长老收留。七岁能文，十五岁通经，今年一十八岁，师父着我来到洪州，寻访母亲的。

殷氏 呀！【其三】听说罢口内词，扫除了心上尘。悠悠的顶门上失了三魂！原来是江流儿远方来认亲。师父！非是俺言多语峻，告吾师心下莫生嗔。你既来寻亲，有何为证？

玄奘 有血书为证。

殷氏 你那血书，可曾带来？

玄奘 既来寻亲，怎生不带？

殷氏 如此，我有钞写的墨书在此，你可念来，看可是一样的。

玄奘 待贫僧跪读。殷氏血书：此子之父，乃海州弘农人也，姓陈名萼，字光蕊，官拜洪州太守。携家小至任，买舟江上，遇贼刘洪，将夫推入江中，那贼冒认洪州太守。殷氏有遗腹之子，才得满月，被贼人逼勒投入江中，身系金钗两股，血书一封，望仁者怜而救之。此子乃贞观三年十一月十五日子时建生。（殷氏夹白：一些也不差！）别无名字，唤做江流儿。

殷氏 嗳，江流儿！是我孩儿了！

玄奘 是我母亲了！

殷氏、玄奘 啊呀儿（娘）呀！

殷氏 【其四】尘昏了老绢白，惊荒了旧血痕。这的是一翻提起一翻亲。与俺那十八年的泪珠儿都挣了本，善和恶在乎方寸。恰便似花开枯树再逢春！

玄奘 母亲，师父说寻见母亲，即便回山，商量报仇要紧。

殷氏 禁声！儿吓，那贼手足较多，须要小心。待我收拾些盘缠与你，星夜回山，请师父到来，商量报仇便了。

玄奘 谨依母亲慈命。

殷氏 儿吓！【后庭花】我这里便收拾下金共银，哎呀！只要恁早分一个冤与恩。俺孩儿经卷能成事，陈光蕊呵，恁说什么文章可立身。莫因循，疾忙前进，下水船风力稳，报仇心似火焚，去程忙如箭紧。

玄奘 去程忙如箭紧。

殷氏 【柳叶儿】啊呀儿呵！又想起当年，当年时分，哭啼啼送你到江滨，今日个蒲帆百尺西风顺，休辞困，暂劳神。天吓！谁承望血修书弄假成真。

玄奘 来此已是江边，孩儿就此拜别。

殷氏 罢了！【浪里来煞】才得个掌上珍，又提起心头闷。

玄奘 母亲！今宵何处去安身？

殷氏 儿吓！明日里风波可也无定准。

玄奘 母亲，孩儿是去了！

殷氏 路上小心。

玄奘 母亲在家保重。

殷氏、玄奘 啊呀儿（娘）吓！

[玄奘下。

殷氏 眼睁睁看得他有家难奔，空教人断肠人送（哎呀）断肠人。

[殷氏下。

唐洪州太守陈光蕊，携眷赴任，被贼人刘洪所害；其妻殷氏，身怀有孕，又被霸占。殷氏生下一子，被迫裹了金钗血书，投入江中。此子被金山和尚救起，剃度在佛门中，即著名高僧玄奘。

《认子》写玄奘寻母，殷氏认子的过程，为正旦主戏。所用曲牌是昆曲中仅存的[北商调集贤宾]套，旋律不同一般，值得重视（《长生殿·酒楼》与此同套，但系变调）。此剧旧题《慈悲愿》，误，实是元杨暹《西游记》杂剧之一折，语言文字确系元人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