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在纽约

　　我重读《老子》，居然是在纽约。

　　顺着第五大街，我由南向北徜徉着，猛然，一座建筑令我心头一震！不是它的纵向高，再高，也高不过102层的帝国大厦；也不是它的名头大，再大，也大不过联合国总部大楼。而是它的特立独行！这是一个六层高的倒圆锥体。白色螺旋体外倾部分的层层收进，使我想起那飞转的陀螺。这就是美国冶炼大亨古根海姆的私人收藏宫殿，人称古根海姆博物馆。我踏进馆内，究竟看了哪些现代艺术品，已然记不清了，深深烙印在心头的，却是它的空间感觉。它的体量并不大，主楼就是一栋陈列大厅，高不过30米，但却被精心设计成一个被螺旋形坡道环绕的中庭，随坡道旋转，外围直径越来越大，流动着，舒展着，最终造就巨大的圆形体量，给人以空间无垠的震撼感。

　　这个杰作设计于1943年，建成于1958年，一经问世，就凭雕塑型的组合体量，在森林般楼群中脱颖而出，荣登纽约标志性建筑宝座。设计者是谁？美国最重量级的建筑家赖特。几乎所有人都想探秘：赖特的空间理念来自何方？他的回答，令整个西方建筑界瞠目结舌：来自中国，来自《老子》！

　　我又一次打开了《老子》。其实，在国内，我经常手握的一卷，便是《老子》。写这书的老子，楚人，做过周朝宫廷图书管理员，活到当下，该2483岁了。我大致是他的铁杆迷，倒不是因为他被奉为道教仙祖，太上老君；而恰恰他不是神，他是人，当然，他是哲人，他的伟大，在于他写过一本书，上下两册，81章，五千言。仅一本书，足以德被五大洲，影响两千年！这就是《老子》，又叫《道德经》。

　　《老子》试图寻找的是，一个囊括宇宙万物的理论，这就是“道”。开篇“道可道，非常道”的三个道，就有三个不同的语境意义。第一个道，是指自然规律与社会准则；第二个道是用语言文字论述道理；但绝不是“常道”永存之道，这第三个道为哲学的最高范畴，也就是宇宙本根论。从自然演变到人间规范，从天地法则到万物本源，《老子》探讨的是一个无限的世界发展链条系列。尽管它还是原始的朴素的，但是，两千多年前，在先秦诸子中，它比任何一“子”，都更广泛而深刻地接触宇宙规律，表现了当时人类认识世界的深化。这笔精神财富，对中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巨大影响，当然是不可估量的。可是，怎么又会传播到西方世界，指导现代建筑呢？

　　想当年，他骑青牛，过函谷，沿秦岭西行，归隐清凉山讲道，身子虽然没有走出亚洲；可是，这并不影响他的思想漂洋过海，成为世界文化遗产。早在两个世纪前，欧洲就刮起了研究《老子》的旋风，这支粉丝大军里，有大名鼎鼎的世界级学者黑格尔、尼采、托尔斯泰、李约瑟。黑格尔说，中国哲学中另有一个特异的宗派是“道”，发挥者是老子。李约瑟甚至自称是“名誉道家”。“老子热”轰然掀起，《老子》一版再版，仅欧洲译文就多达60多种。在美国，为了争夺一种英文新译本版权，出版商们争得头破血流，大打官司。检索世界名著，若以译成外国文字出版量排座次，《老子》紧随《圣经》之后，稳坐第二把金交椅。

　　作为世界现代建筑大师之一的赖特，正是在西方“老子热”中，接触《老子》了。他从《老子》汲取的最大营养，就是“有无相生”的辩证统一观。老子以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而“无”为基础。老子甚至十分精彩地以车、以器、以房为例：有了车轮中间的空洞，才有车的作用；有了器皿中间的空虚，才有器皿的作用；有了门窗四壁中间的空隙，才有房屋的作用。当其无，有之用，这就是说，“有”带给人的便利，完全靠“无”起决定作用。三个例证，像三缕阳光照亮了赖特的心田，他终究懂了，老子的无为不是目的，而有为才是目的；而要有为，必先无为。无为胜有为，无招胜有招，虽然主观上不以直扑利益为目的，客观上却实现了利益。

　　走一走博物馆，到处可见《老子》的智慧闪光：诸如，博物馆的圆形体量，正是《老子》时空无限论的表述，因为，老子发现了时间的无根无终，空间的无穷无尽，而象征这一论点的唯一形状，就是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圆”；再诸如，博物馆打破静态空间，向流动空间发展，使有机建筑空间充满动态，又使我们看到《老子》变动不居观的影子。

　　再次走进古根海姆博物馆，我以为，我走进的，是《老子》的物质形态，或者说，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物态化存在。令人自豪的是，它矗立在大洋彼岸的世界经济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