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建平（石砚），男，1956年生，黑龙江省肇东市人。1984年毕业于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科班。现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黑龙江分会理事。 散文作品曾在《中国散文大观》《散文百家》《散文家》《黑龙江日报》等杂志报刊发表数十篇，荣获中国散文家协会华表奖一等奖提名奖、第四届中国散文论坛优秀作品奖。出版散文集《地中海拾贝》《王建平散文集》。与高长顺合作编剧话剧《职场游戏》、音乐剧《太阳的部落》分获第31届田汉戏剧奖三等奖、黑龙江省戏剧大赛第八届丁香奖优秀剧目奖。与高长顺合作黑龙江出版社出版长篇纪实文学《教育烛影》。荣宝斋出版社出版《中国当代书法名家新作（王建平卷）》。
散 文
天堂重逢【黑龙江】王建平
曹禺先生在空灵世界漫步,偶然间一回首，无意之中看到了灯火阑珊处的李默然,不禁大吃一惊：“他怎么来了？”又仔细一想，即刻释然：“哦，他也八十有五喽，归入天堂是最佳归宿啊！”
曹禺先生想到此，转身迎向李默然。两位老友十几年没有相见了，两双厚重的大手扣紧之际，不免相互间多有几句寒喧。
曹老说：“默然哪，我年长你十几岁，来这里时年龄只比你大一岁啊！”
默然无限感慨地说：“是啊，曹老,常言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咱们都是在耄耊之年相继来到这里的，现在才真正的从人生的有限走到无限啊。”
曹老说 ：“是啊，人孰恶生而祈死,求不死者皆有望于永生,故曰生死亦大矣。科学犹称质量之变，唯今日科学尚在进步，亦有灵魂不灭之说。”
默然道：“人与宇宙万物同体，西方哲学家笛卡儿说，吾思则吾存哪。”
曹老赞同道：“这话有道理，世人在繁杂的环境中追求宁静致远，这里正是理想的境界，你现在完全可以放弃手头的一切事，好好歇一歇啦。最近夫人龙潮可好啊？”
默然不无幽默的说：“她啊，半年前扔下艺术博物馆那摊事，提前来这里给我打前站来喽。”
曹老一笑：“哈哈，你们俩可真是缘份不浅哪。我听说这些年你的戏剧艺术成就斐然，一定是付出很多啊？”
默然摇摇头道：“哪里哪里，只是做了些该做的事，在您老面前不值一提啊。老先生，自你走后，有人又把我称之为话剧泰斗，这巨大的头衔我怎么擎得起啊。”
曹老颇为认真地说：“你从事戏剧事业数十年，细数起来，46台话剧、7部电影、5部电视剧，在全社会有广泛影响，家喻户晓，人民艺术家，这个称号对你实不为过呀。”
他们二人边聊边并肩行走，前面遇到一个山门，曹老幽默地对默然说：“默然，来到这里有个规矩，不论是谁，在这山门前都要自报一下家门。”
默然欣然应允，他十分认真地用他那浓郁宽厚的音域报道：“演员李默然，1927生，黑龙江省阿城人，小学三年级文化，当过小贩、邮差等杂役，14岁为大姐一家演过《武家坡》，18岁导演无意中发现我喜欢演戏，刚好缺一仆人角色，于是我按导演要求做了几个扫地擦桌的动作，故意压低沙哑声音，说了一声：“姥爷，您回来了。”导演大惊，说我简直是个艺术天才，从此迈入戏剧表演门槛，其艺术巅峰是33岁在电影《甲午风云》饰演邓世昌，受到广大电影观众的喜爱；另一个是59岁时上演莎翁的戏剧《李尔王》，得到我身边这位老人及戏剧界的赞扬；66岁本应告别舞台，却又在小剧场上演了封箱戏《夕照》。这一封，整整封了5年，剧组到全国各地巡回演出，直到98年共演出近百场。同时做过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剧协主席、辽宁人民艺术剧院院长。自报家门完了。”
只见“轰隆”一声，两扇山门洞开。二人迈步过了山门，又走了一段路程。这才走进曹老的院庭，这里到处树木葱笼，流觞曲水，花团似锦，蝶舞莺飞。
曹老说：“默然啊，我们都是戏剧人，你一生从艺60载，我想问你，在你的人生历程中，你心中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
默然稍加思索回应道：“当然是舞台啦，表演艺术以舞台为载体，布景一摆，灯光一亮，我就不是现实中的我了，舞台上的形象,一切思想行动和极其复杂的内心世界，都要通过对人物的性格和内心准确把握，再外化出来，那真是进入了一种无我之境啊！”
曹老深有同感地说：“默然，你说的对啊，舞台是一座蕴藏无限魅惑的地方，它是地狱，也是天堂，谁能想象得出艺术创造的甘苦与艰辛呢？”
默然也感慨地说：“是啊，谢晋先生说的好啊，他每导一部电影，都是一次狱炼，一次生命的燃烧。这些年我的戏剧之路，对此是深有感触和体会啊，这是艺术之魂在艺术家生命中故意作崇，是艺术家对艺术追求中队生命的透支，可这些却让我感到是一种世上难以寻觅的高级享受啊！”
曹老动情地长叹一声说：“呣，一场惊心动魄的成功演出，是从苦恼到苦恼，经过地狱一般的折磨，才出现的。”
默然答道：“这种经历和体验这些年我尝的太多了，可是没有这些苦恼和折磨，没有舞台我还不习惯啦。在我66岁那年，本来不该再继续从事话剧舞台表演啦，可是，中国话剧处于低谷，话剧不得不走进小剧场啊！小剧场戏剧应运而生！可我演了一辈子话剧，就是没尝试过小剧场话剧。它跟观众近距离接触，甚至观众参与演出，这对我太有吸引力啦。”
曹老笑道：“这是西方的一种话剧形式，观演关系更加密切。它不受舞台限制，甚至取消舞台，的确是一种大胆的尝试啊。”
《夕照》剧照
默然笑道：“还是曹老见多识广啊！我就是想尝试小剧场话剧的演出，哪怕失败，给后来者铺路也是好的。哎，想啥来啥。偶然看到李景宽的剧本《夕照》，这个戏让我心潮荡漾，激情难耐，一下子陷入了角色，不能自拔啊！后来才知道，作者在创作中就是对着我的胃口，冲我来的。一时间让我魂不守舍，我暗下决心，说啥我也要把这个小剧场的戏演好，树立舞台新形象，把话剧表演艺术的精髓呈现给我的观众。在几次修改剧本期间，为了慎重起见，也是追求完美，我派周虹专门去中央戏剧学院找老朋友徐晓钟，特别想听听他对这部戏的意见，不然，我的心里没底。他非常认真地看了《夕照》剧本，给我回了一封很长的信,在肯定这个剧本的同时,尖锐地提出了剧本中的不足，尤其对剧本的人物关系和构架提出了艺术真实的问题，对剧本的艺术升华起了很大作用啊！后来又几次大的修改，作者和剧组人都绞尽脑汁，编剧被搞得几乎崩溃了，在这种情况下，我鼓励编剧李景宽说，无论你改到什么程度我都要演，而且一定演好。最后他大胆地运用逆向思维方法对剧本结构进行了大的调整，把老女人的'复仇’，变为'寻找’，戏一下子变得温馨，充满灵性啦。最终得以通过，我对此也较为满意。虽然是小剧场，在北京青艺上演给'中戏’学生观摩，一说是我戏剧舞台生涯的'封箱戏’，观众情绪激荡，纷至沓来，有几个女学生竟从男厕所窗口跳进去，剧场门被挤坏，一地碎玻璃，本来能容纳400人的剧场，多出近一倍，演出结束后，人们热泪盈眶，剧场回荡起'邓大爷，不要走啊’的齐声呼喊，我含着眼泪对观众数次谢幕，观众还是不愿离去。”
曹老听到这有些兴奋，他提高了嗓音，说：“人们热爱自己的艺术家啊！据说进天堂是美德的报酬，天堂是永远和谐宁静。然而，戏剧的天堂却比传统说的天堂更高，更幸福，它永远不宁静，它是滔滔的海浪，是熊熊的火焰，是不停地孕育万物的土地，是乱云堆起，变幻莫测的天堂。”
默然暗自敬佩曹老真知灼见，自谦地说：“曹老不愧为我国戏剧界一代宗师，此番感慨使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这正是我一生中在追求的戏剧舞台效果和境界，对艺术表演我始终是尊重艺术规律，以自由开放的角度创造的心态，刻划人物，朔造舞台形象。有人说我是北派演剧艺术，以我说是'大江东去与潺潺流水并用；异峰突起与曲径通幽并用；浓墨泼洒与白描工笔并用；大开大阖与精雕细刻并用。’话剧特质之一就是关注时代、关注社会、关注群众，反映现实生活相对比较敏捷、迅速，这是这个外来剧种能够在中国大地生存、发展的根本原因。”
曹老欣慰地笑着说：“看来我们的戏剧艺术观是如此的不谋而合，颇为相似啊！这也说明你我之间再次相逢和永续相处是有一定天缘的。你刚才说《夕照》的演出有很大影响，我看不仅是《夕照》剧本本身吧，还是你的表演有影响，还有那支过硬的表演团队，更重要的是你有成千上万的拥戴你的戏剧观众啊！”
默然的情绪再次被曹老的真情感染，他一字一板的说：“是啊，这两方面的因素确实缺一不可，是广大观众培养造就了艺术家啊！”
曹老来了兴致，急切地说：“那你不妨把《夕照》的剧情给我说一说，我也好长时间没过戏剧瘾啦。”
于是默然将《夕照》的剧情以其戏剧表演艺术家特有的风格向曹禺做了一番简要的描述。
《夕照》剧中写一个老画家贾泽在风烛残年时，与痛苦分手半个世纪的发妻卢婷重逢的故事。阿贞女士的突然来访，非要买他事先用布蒙起来的一幅40年代的旧作《春》。尤其是当她谈起《春》的创作经历，如数家珍，老画家十分惊异。原来，她就是《春》的模特儿，他的结发妻子卢婷。40年前因家庭变故，老画家贾泽救了她，推荐当了模特儿，卢婷为《春》做模特儿，为他的远大抱负将《春》与安格尔的《泉》相媲美，激发画家创作激情而奉献。后来他在创作过程中病倒，卢婷瞒着他去当模特儿，挣钱给他治病。这些引起他的疑心并听信了一些流言。卢婷为保全他的名誉，没有解释含泪离去，仍以打工甚至卖身赚钱，以香港姑妈名义寄给他，使他生活下去，生命有了保障。当卢婷讲出真情后，老画家贾泽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动，他十分动情地说：“我不配拥有大海般情怀的妻子，我不配接受那金子般心灵抚爱。”懊悔的贾泽重新唤起早已泯灭的创作激情。
全剧围绕《春》这幅油画展现了老画家与女模特儿的人生沉浮，颇具哲理意蕴的人生感悟。他们是在独特的情境中展开了一次生命的讨论。当芦卢婷拿起水果刀，要毁掉画家当年以她为模特儿的半成品《春》时，老画家双膝跪地，向分手半个世纪的发妻发出忏悔。最后是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
“我……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接受你的惩罚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永远怀着这颗负罪的心进入坟墓，如果真有地狱的话，我愿意在十八层地狱中一层一地层经受苦难折磨，以平慰你那颗破碎的心……”
曹老十分认真地听着，然后半调侃地说：“我看李景宽这个剧本真是为你这个戏剧艺术狂写的，正因为这样，你的表演艺术和才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可以想象，这些史诗一样的台词，剧诗一般的创作风格，加上你那穿透裂石，雄浑刚健的声音，以及碧草黄花式的变幻，加上浓墨重彩的神情，时而小桥流水，时而惊涛拍岸，我知道，你不把观众情绪和胃口吊到顶极，不把戏剧高潮推向极致你是不会罢休的。”
默然仿佛有些受宠若惊地说：“是啊，曹老，你真的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与戏剧结缘是我的不悔人生，到了舞台上就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我了呢？经您这一点拨，我现在更深刻理解了蜡烛在舞台上燃烧的时候是无光的，特别是在照亮观众心灵的时候，仍是无光的，可蜡烛在燃烧啊！这是艺术家的真情奉献与情怀，演员那颗金子般的心这时全都在烛光里啊！”
《夕照》剧照
曹老打趣地说：“你说的在理，我记得那是在1987年，我特地从北京到上海去看你饰演的李尔王，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受中国戏曲表演启发，大胆地在剧中运用了'四跪’以再现了李尔王这个人物的独特个性，并在行体动作、台词和情感上都融入了戏曲表演艺术技巧，西方朗诵式表演与中国戏曲念白完美融合，达到了极高的壮美境界。还听说，你在《夕照》的排练中不仅血压高、心脏病这个天敌也不放过你，加上腰疼病又犯了，你坚持排戏，累得满身是汗，在排到高潮时，有个规定动作是向老女人下跪，导演和老女人的扮演者周虹都劝你虚拟一下，可你非真情入戏，双膝跪地不可，害得周虹一见你双腿跪地她就双腿发软，也跟着跪在地上，排到尾声，你已经精疲力竭，难以自持，在场的人感动得都落了泪，这是艺术家幕后鲜为人知的佳话，是艺术家奉献艺术的心灵写照，也是人们因此而热爱艺术家的真情所在。”
默然情不自禁地说：“曹老，你的记忆真好，我还记得《李尔王》演出结束时，你走上舞台，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你要保重身体，你的身体是人民的。我当时激动万分，我想到，个人的成功表演是微不足道，可党和人民却给了我那么多荣誉，60年就是全国劳动模范，接下来又有很多荣誉。1985年有50多个国家700多名代表聚集巴塞罗那参加国际戏剧大会，我作为中国代表被选为大会执行主席之一，2007年被国家授予有突出贡献话剧艺术家，第十七届白玉兰艺术奖'终身成就奖’。80多岁的人啦，对这些早已看淡了，我多次请求把这些荣誉给那些年轻有潜力的人多好啊。辽艺院长宋国锋还说：'李老对话剧艺术最杰出的贡献，在于他创造了长枪大戟、壮伟风健的李派表演艺术。’你说，这些我哪敢当啊！”
曹老说：“依我看，你是当之无愧啊，很少有人能像你这样保持着永久的艺术青春。50多年来，你从未停止过艺术创作活动，从饰演邓世昌的民族形象到扮演西洋的李尔王，直到66岁时还出山演老画家贾泽，你走过了一条不间断的持续探索的艺术道路，为人民群众留下了一连串闪耀生命灵光的人物形象。”说到这，他重新燃起烟斗，情绪颇有些激动地说：江平导演不是说你是辽艺的魂吗？我看，何止是辽艺，你是中国戏剧表演艺术之魂，这顶桂冠给你真是无愧啊！再说，你的小学文化底子不足，却有25万字的《论戏剧表演艺术》理论专著，40余万字的《戏剧人生》，那是你数年如一日，每天坚持学习两三个小时的结果，你的表演艺术天才来自你的勤奋，是你多年来心血和汗水的结晶啊！”
默然情绪也随之激越起来，他感触颇深地说：“一个艺术家确实台上一分钟，幕后10年功啊！我的舞台实践和体会还很肤浅，对观众的期待和要求还有很大差距，可我对艺术家完美人生的基本要求初衷不改，必须关心国家命运，必须追求真善美，必须摆正普通人的位置，人不管活到八九十岁，甚至百岁，一生能给观众留下几个永远活在他们心里的艺术形象，就是对你一生的最高奖赏。”
曹老说：“这回好啦，你来这里好好调整一下吧，过了那道山门关，人生那段活着的历史已经结束啦，现在我们去后院喝茶，然后我继续的编，你继续的演好啦。”
默然沉默片刻，以万分景仰的目光看着这位蒼髯白发的长者，虔诚地问道：“曹老，世上真的有戏剧天才吗？我记得欧阳予倩在观摩您的话剧《日出》后说了句：'曹禺先生的确是剧坛忽然跳出来的天才者！’”
曹老这次没有回答，他仍然漫不经心地握着他那只光润已无烟的烟斗，神情颇为庄严,浓眉下那清澈无底的双眸在眺望远方。
此时的空间世界，林树荫翳，曲径通幽，鸣声上下，一派萧然。不远处，又是一片灯火阑珊，他们二人继续并肩朝着前方隐约可见的那圣殿一般的戏剧舞台缓缓而行……
正是：雷雨惊世，蓦然回首。戏剧巨擘，天堂重逢。
（图片来源：《我心空的星》李景宽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