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于威《最后一排的男孩》

全世界的人都把他忘了的时候,我还在想着他。我会在夜里偷偷把他送给我的“我”拿出来看,使劲吸着鼻子,捕捉越来越淡的药水味儿。


1980年12月17日。第四节英语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纪小力无声无息地从最后一排走到讲台,举起撮垃圾用的铁掀,给了正在板书的英语老师后脑勺一记重击。老师抱头倒下,纪小力又无声无息走回座位。这时,吓呆了的我们才开始尖叫。

纪小力已经留了两次级,这是他第三次上初一。他和别的留级生不太一样,从不逃学,课堂上很安静,课间也不和其他的男生打闹。这件事发生前几分钟,英语老师刚刚结束了对纪小力一次漫长的辱骂,可是这种事每次上英语课都会发生,每次他都像一个棉花人一样没有过任何反应,他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了吗?

荒木经惟:阿幸,1963

我们背后都叫英语老师“臭嘴”。他是北京人,而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因为我们的爸妈都是搞勘探的。他们的单位几年前才落脚在这个小镇,子弟学校的老师也是草台班子凑出来的。“臭嘴”其实挺帅,虽然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可以用帅来夸奖一个男人。我们只是感觉到,他不像其他的老师那样邋遢,的确良的白衬衫很干净,头发也从来不油。

可是他的嘴真得很臭,45分钟的课他要把好多时间花在骂人上,骂我们的发音土得掉渣儿,骂我们笨得像猪。不,猪的全身都是宝,我们整个儿一堆肥田粉。如果我们回家给爸妈讲老师骂人,爸妈就会说,那肯定是你们该骂,老师骂你你就得听着,搁着我没准儿还得揍你呢。纪小力因为同样的课学了三遍还是不会,挨骂更多似乎也合情合理,有时候“臭嘴”发挥得好,大家还会跟着一块笑。

“臭嘴”也不是光会骂人,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会拿出一本全是英文的书,给一个字也听不懂的我们大段大段地朗读,然后戳着书皮说,“这是狄更斯,这是文学,这才是英语,这样的英语只有在四中才能学到,你们这辈子也别指望了。”

我问过我爸,我爸说四中是北京最高级的中学,只有大官儿的孩子才有资格上。我才不信呢,“臭嘴”要那么厉害,还用得着来我们这么破的学校?

第二天上学,班主任告诉我们,纪小力被警察抓走了,他把英语老师的脑子砸坏了。我们班换了一个嘴一点不臭但英语特臭的新老师,这件事热闹了两三天后就没人再提了。

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人还在想着纪小力,这个人就是我,纪小力是我的同桌。

我们学校有个默认的规矩,坏学生都坐在最后一排,省得影响别人。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坚硬地拒绝爸妈和老师的威逼利诱,不要学数学。新学期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我和纪小力在他眼里,是一样的差生。

刚开始坐到一起时,我像个神经质的哨兵一样保卫着课桌上的三八线,敌意一直延续到桌子底下,连过界的脚都要踢回去。对我的挑衅,纪小力从不反击,他简直不配做个留级生,他连一条虫子都没有在我的铅笔盒里放过。

纪小力所有的时间都在画小人儿。

他的课本的空白处,全是他画的小人儿。

他画的小人儿,全都披着盔甲、骑着骏马。

高行健:世界尽头,2006 

他的课本太多次被抄走,被老师举起示众,摇得书页哗哗响,用以警示一个连自己的课本都不懂得爱护的差生。可是总不能没收课本吧,只要还给纪小力,他就接着画。

纪小力的画是从一根线条开始的,那根线不管从哪个犄角旮旯出发,只要落在纸上,就活蹦乱跳了,他的手被这根线欢快地牵引着,跑上几步,就是一个昂着头的将军,就是一匹嘶鸣的大马。

他的线带着魔性,三八线都被震慑住,再也不敢惹事生非。我的偷瞄渐渐变成了大胆的直视,直到有一天,当他的课本已经无处可画的时候,我把崭新的数学书推给了他。他诧异地仰起头,我看到他的上唇上有一圈儿毛绒绒的小胡子。

纪小力画小人儿用的是圆珠笔芯,那玩意儿常常漏油,一不小心就是一块黑疙瘩,这个时候才能看到他好像生气了,狠狠地用牙咬着指甲旁边的硬皮。


我决定为纪小力干一件“大事”——去我爸的办公室偷东西。我爸是绘图师,那时候还没有计算机,图纸都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画完还要用一种药水去“晒”,所以他的办公室老有一股让人恶心的化学味儿,我爸有好多支笔尖像针尖那么细的描图笔。

这件“大事”干得一点不刺激,我爸根本就没功夫搭理我,趁他出去的时候,我把一支笔和一瓶碳素墨水塞到书包里,等他回来,又跟他要了好几张废图纸,说是要裁成本子写单词。本子也给了纪小力。

这一切都是在沉默中进行,我和纪小力始终没有说过话。

上课的时候,我自愿给他当消息树,一旦觉得老师又要过来突袭,就轻轻地踢一下他的脚。

那是轮到我们两个差生做值日的一天,其他的同学呼呼隆隆都走了,教室里只剩我俩。我用扫帚把碎纸头和尘土拢到一起,纪小力扶着铁掀,把垃圾撮上去出门倒掉。收拾书包要走的时候,纪小力翻出一个纸卷塞给我,打开一看,哇,我从来不知道他还会画女将军。“是花木兰吧?”我高兴地问他。纪小力的脸腾地红了,“不是,是你。”

“我”,披盔着甲,在一张淡蓝色的、有一股药水味儿的废图纸上,正在扬鞭策马。

从那以后,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妈用她的旧制服给我改的衣服好丑,我的小臂怎么长出了那么多的汗毛。

其实我不算一个合格的差生,除了数学,其他科的成绩都还将就,尤其是语文,每一篇作文都被当作范文,还在省城的作文比赛上拿过奖,被流放到最后一排,我并不服气。都是因为纪小力,我连班主任都不觉得像以前那样讨厌了。我妈很高兴早上再也不用吼我,我肯定是家里最早起床那个,随便吃口东西就往学校跑。在学校里的每一分钟,我都像高高挺着胸脯的企鹅一样没来由地快活。考试的时候,我故意把我的卷子往课桌中间挪,暗示纪小力可以随便抄。我还主动替纪小力写作文,绞尽脑汁让老师看不出来是我写的。我不敢去想做这些事的原因是什么,那实在太让人脸红了。

纪小力呢?他也像我一样快乐吗?我相信是的。他笔下的线条像春天的青藤一样疯长,爬满了我们一起推开的一道小门。

东松照明:纸牌游戏,神奈川县,1964

我出色的弹跳能力终于被体育老师发现,他说服我爸妈让我加入了学校的田径队,他说我只要刻苦训练,有机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运动员。运动员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想要那套蓝色的、袖子和裤腿两侧都有白杠的运动服,到手之后我就死也不穿别的衣服了。

都怪这套该死的运动服。

一天放学回家,我和两个女生走在前面,我知道纪小力在我们身后不远。每天上下学都会经过一个盖房子的工地,经过一口一半埋在地下已经干涸了的沥青锅。那天的我好像特别兴奋,声音大得连自己都觉得吵。看到那口大铁锅,我对两个女孩说,信不信我能像立定跳远那样跳过去,女孩说我吹牛,说你跳啊,有本事就跳啊。我把书包一扔,跳了。起跳时我的一只脚绊到高出地面的锅沿上,右腿膝盖重重地磕在上面,血从蓝色裤子的破口里滋出来,捂都捂不住。捂不住的其实是我的羞愤,纪小力肯定什么都看到了!

当我的腿伤恢复得差不多,又穿着我妈旧工服改的衣服一瘸一拐上学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对纪小力的仇恨。我再也不要理他,三八线重新恢复,仿佛这样就能修复我被摔碎的自尊似的。纪小力又开始用圆珠笔芯画小人儿了,可能我给他的墨水已经用完了吧。活该,我才不在乎呢。

有时候,我觉得纪小力在偷偷看我,可我用余光瞟过去时,他低着头。

1980年12月17日,第四节英语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臭嘴”又开始找纪小力的麻烦。他喜欢从第一排开始提问,一个挨一个地问到最后一排,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地选中一个错误的回答,启动他的骂人模式。此刻,他站在纪小力的旁边,鄙夷地拿教鞭戳着纪小力的课本,“纪小力,我就不用辛苦自己再问你问题了,你肯定答不出来对吧?哦,我怎么有资格问你问题,你是大画家,你是达芬奇啊。哎,你知道达芬奇是谁吗?”

我们都笑了,我也笑了,还故意笑得很大声。

“臭嘴”继续嘚吧,他说纪小力要是叫纪大力就好了,就离意大利不远了,就可以成为达芬奇而不是留级生了。

纪小力一如即往地沉默不语,“臭嘴”回到讲台时,他无声无息地跟了过去。

我再也没有见过纪小力。他被学校开除了,听说从少管所出来后,就被他爸妈送到新疆老家。全世界的人都把他忘了的时候,我还在想着他。我会在夜里偷偷把他送给我的“我”拿出来看,使劲吸着鼻子,捕捉越来越淡的药水味儿。直到今天,我都不敢承认,他举起铁锨,是因为我也笑了,还故意笑得很大声。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
人生怎能没有寂寞?
小小人儿,萌得我都融化了
快看!那些小人儿活了……
画小人儿
笑话十则: 老爸皱皱眉道: “你这盐炒得不错, 还有蛋香味儿! ”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