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大鹏君的《陶渊明：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真是五味杂陈。以我论史衡文一向的尺度，其材具不免轻小，其意态不免佻达，并非我深许的所在；然其遭际，则若烛在惊风，适为今日文运之投影，令人无由不怜！故我一面不迟疑地发推转文，一边却感欲说也难。
然则，在“天下文明史”的课程中，我曾两讲陶元亮，遍及其家世、信仰、时代、政变、遇合、诗、文各节。余既不能以元亮为兰波、魏尔伦之浪漫派的先声——盖与世相违，孤芳自赏，非现代之“零余”与“孤独”;古典的.也，屈子《橘颂》所谓“苏世独立”是也。余亦不以鲁迅与朱光潜所论静穆、刚猛与否为然——盖风格、气象云云，实有难尽言“古雅”者也；而元亮，古之真雅者是也。
在论魏晋以来南方文明之新运时，我一再地企图表出云亮，拈选的却是他的《拟古》。这不是在说，这是陶诗中比《饮酒》还好的篇什。但我很难忘怀1948年除夕之夜，胡適之与傅孟真在南京旧宅中，共诵此诗以度寒岁的情形: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哽咽、流涕、饮酒，诵不成句……与否？在记录中都没了踪影。不过，既然在石头城中对元亮此诗起了感应，他们一定想起了，与28岁时的元亮同在北府刘牢之帐下共事时的“寄奴”刘裕，二十二年后的废晋称帝；一定想起了三十年前那位北大故人的挥戈南来……他们的胸中是惊是辱是怒？不知道。然而，他们不悔。他们共誓一一
“归骨于田横之岛！'
我不想说，适之他们才是元亮千载之下的知己。但，在以中国文明的南方气运一新天下的向往，即将彻底断没之际，元亮想到的，竟也是田家在汉末时的另一位子弟：子春！而且，元亮断言，气吞万里如虎的'狂驰之子'刘寄奴们，荣名将与身而俱没——
辞家夙严驾，当往志无终。
问君今何行？非伤复非戎。
闻有田子春，节义为士雄。
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
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
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
朋友，元亮之眼直不在百年之中观人观世。我辈且先换双百年之眼，如何？
注释：
此为今年六月旧文，然已发不出，屡加删削后，裁为三截，方勉强过关。然需大加注释矣：
1，适之与孟真金陵度岁诵《饮酒》事，见是年《胡适日记》。
2，“归骨头于田横之岛”，有孟真手书为证。盖孟真亲履延安，拟以室友之情相感，不意临别竟赠句云：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唐人诗） 是也！纵来北大亦不曾读书也。
3，田子春，田畴也，汉末人，慷慨奇节，从义不屈者也。
錢謙益《陶廬記》：「子年謂疇事死如生，精誠之至，通於神明，淵明《擬古》詩云云，淵明之與子春，蹤迹懸矣，其亦有如子年之云，曠世而相感者乎？子春雖不克爲幽州復讎，卒能運籌盧龍，躪烏丸，斬蹋頓，少展英雄之畧。……
子年，王嘉也，渊明先辈。其著《拾遺記》卷七记田子春奇事：
「田疇，北平人也。劉虞為公孫瓚所害，疇追慕無已，往虞墓設雞酒之禮，慟哭之音，動於林野，翔鳥為之悽鳴，走獸為之吟伏。疇卧於草間，忽有人通云：『劉幽州來，欲與田子泰言平生之事。』疇神機遠識，知是劉虞之魂。既近而拜，疇泣不自支，因相與進雞酒，疇醉。虞曰：『公孫瓚購求子甚急，宜竄伏以避害。』疇拜曰：『聞君臣之義，生則盡其禮。今見君之靈，願得同歸九原，死且不朽，安可逃乎！』虞曰：『子萬古之貞士也，深慎爾儀。』奄然不見，疇亦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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