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欣赏与《文心雕龙》导读讲义
第40讲:《文心雕龙.事类》篇导读
教学内容:《文心雕龙.事类》篇导读。
教学目的和要求:了解《文心雕龙.事类》篇的文章内容,进而理解和研究《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
教学重点:《文心雕龙.事类》篇原文解读、文字诠释、篇章评析。
《文心雕龙.事类》篇导读
《事类》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八篇,论述诗文中引用有关事类的问题。所谓“事类”,包括故实或典故在内,但刘勰在本篇所讲“事类”,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文学作品中引用前人有关事例或史实,二是引证前人或古书中的言辞。
【原文】(一)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①,援古以证今者也②。昔文王繇《易》③,剖判爻位④,《既济》九三⑤,远引高宗之伐⑥;《明夷》六五⑦,近书箕子之贞⑧: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⑨。至若《胤征》羲和⑩,陈《政典》之训⑾;《盘庚》诰民⑿,叙迟任之言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⒁,经籍之通矩也⒂。《大畜》之《象》⒃,“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 ⒄,亦有包于文矣⒅。观夫屈、宋属篇⒆,号依《诗》人⒇,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鵩赋》21,始用《鹖冠》之说22;相如《上林》23,撮引李斯之《书》24:此万分之一会也25。及扬雄《百官箴》26,颇酌于《诗》、《书》27;刘歆《遂初赋》28,历叙于纪传29: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30,遂捃摭经史31,华实布濩32;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
【注释】
①据事以类义:即据事类以明义。事类:指类似的、有关的故实或言辞。
②援:引用。
③文王:周文王。繇(zhòu宙)《易》:制作《易经》中的《繇辞》(即《卦辞》和《爻辞》)。《原道》篇曾说:“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繇:抽,指抽出吉凶。
④剖判:分析,辨别。爻(yáo摇):《易经》有六十四卦,每卦六爻。说明每卦的文字叫《卦辞》,说明每爻的文字叫《爻辞》。相传“《卦辞》、《爻辞》并是文王所作”(孔颖达《周易正义·论卦辞爻辞谁作》)。
⑤《既济》:卦名,六十四卦之一,象征“初吉终乱”。九三:爻位的标志。六十四卦共三百八十四爻,分阳爻、阴爻两种,以“九”表示阳爻,“六”表示阴爻。阳爻有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阴爻有初六、六二、六三、六四、六五、上六。“九三”表示阳爻第三位。
⑥高宗之伐:“九三”的爻辞是:“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孔颖达疏:“高宗者,殷王武丁之号也。九三处‘既济’之时,居文明之终,履得其位,是居衰未而能济者也。高宗伐鬼方以中兴殷道,事同此爻,故取譬焉。”鬼方:古代方国,殷周时活动于今陕西西北地区。
⑦《明夷》:卦名。六五:见注5。
⑧箕子之贞:“六五”的《象辞》是:“箕子之贞,明不可息也。”孔疏:“息,灭也。《象》称明不可灭者,明箕子能保其贞,卒以全身为武王师也。”箕子:殷纣王诸父。纣无道,箕子谏不听,便佯狂为奴,以保全其贞。
⑨征:证验。
⑩《胤(yìn印)征》:《尚书》中的篇名(是后人伪造的)。羲和:羲氏、和氏,古代的历法官。伪《胤征》中说:“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胤:古国名。因羲和沈湎于酒,荒误农时,胤君奉命征讨羲和。
⑾《政典》之训:伪《胤征》:“《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伪孔传:“《政典》:‘夏后为政之典籍,若《周官》六卿之治典。’”
⑿《盘庚》:《尚书》中的篇名,有上、中、下三篇,是殷王盘庚告谕国人的文诰。诰:告,告诫。
⒀迟任之言:《盘庚上》:“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迟任:传为上古贤人。
⒁鸿谟:大的议谋。
⒂矩:法度。
⒃《大畜》:《易经》中的卦名。《象》:指解释此卦的《象辞》。
⒄识(zhì志):记住。
⒅包:通“苞”,丰富的意思。《尚书·禹贡》:“草木渐包。”孔传:“包,丛生。”
⒆屈、宋:屈原、宋玉。属:缀辑,指写作。
⒇《诗》人:《诗经》的作者,王逸《楚辞章句序》:“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是为刘勰所本。
21贾谊:汉初文学家。《鵩(fǔ扶)鸟》:贾谊的《鵩鸟赋》,载《文选》卷十三。
22《鹖(hé曷)冠》:传为战国时期楚人鹖冠子的《鹖冠子》。今存《鹖冠子》十九篇多疑为后人伪托,据李善《文选·鵩鸟赋》注,《鵩鸟赋》中用《鹖冠子》的话甚多。如“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等,均为《鹖冠子》中的原话。
23相如:指司马相如。《上林》:《上林赋》,载《文选》卷八。
24撮(cuō搓):取。李斯:秦代政治家,秦始皇的丞相。《书》:指李斯的《谏逐客书》,《文选》卷三十九题作《上书秦始皇》。《上林赋》中的“建翠华之旗,树灵鼍(tuó陀)之鼓”,即取《谏逐客书》中的“建翠凤之旗,树灵鱓之鼓”。
25万分之一会:偶然的会合。
26扬雄:字子云,西汉末年文学家。《百官箴》:指扬雄为多种官吏所写箴文。范文澜注:“扬雄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不得云‘扬雄《百官箴》’。(《百官箴》之名,起自胡广)百疑是州之误。”按:刘勰在《铭箴》篇曾说:“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崔骃父子)、胡(广)补缀,总称《百官》。”可见刘勰认为《百官箴》是崔、胡等人补充扬雄之作而成。这个说法也与史实相符。《后汉书·胡广传》说:“初,扬雄依《虞箴》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其九箴亡阙,后涿郡崔骃及子瑗,又临邑侯刘騊駼增补十六篇,广复继作四篇,文甚典美,乃悉撰次首目,为之解释,名曰《百官箴》,凡四十八篇。”据此,所谓“百官”并非实数,总数四十八篇又以扬雄的最多。所以,《古文苑》卷十五,就以扬雄的《光禄勋箴》等,总名为《百官箴》。可见此处未必有误。
27酌:择善而取。《诗》、《书》:《诗经》、《尚书》。
28刘歆:字子骏,西汉文人。《遂初赋》:载《古文苑》卷五。
29历叙于纪传:《遂初赋序》中说,刘歆“徙五原太守,……经历故晋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赋以叹往事而寄己意”。纪传:泛指史书。本书《谐隐》篇说的“隐语之用,被于纪传”,与此同意。《遂初赋》中讲到周晋史事甚多。
30崔、班、张、蔡:崔骃(yīn因)、班固、张衡、蔡邕,均东汉文学家。
31捃摭(jùnzhí郡直):摘取,搜集。
32布濩(hù户):散布。《文选·东京赋》:“声教布濩,盈溢天区。”薛综注:“布濩,犹散被也。”
【译文】
所谓“事类”,就是在文章本身的写作之外,利用有关故事来表明意义,引用古事以证明今事。从前周文王作解释《易经》的卦爻辞,辨析卦爻的位置,在《既济》卦的第三爻,远的引到殷高宗讨伐鬼方的事;在《明夷》卦的第五爻,近的写到殷末箕子的贞操:这只是简要地举出古人的事迹,用以证明意义的例子。至如《尚书·胤征》所载胤君征讨羲、和时,举出夏代《政典》中的教训;《尚书·盘庚》所载殷王盘庚告诫国人之辞,讲到上古贤人迟任的话:这就是完整地引用前人的成辞,用以说明道理的例子。由此可见,引用前人现成的话来说明道理,列举古人有关事迹来证明意义,圣贤对重大问题的议论,更是经典中引用的通则。《易经·大畜》的《象辞》中说,“君子应多多记住前人的言论和行事”,这也有助于文章的丰富。考查屈原、宋玉的作品,据说是依照《诗经》的作者而写的,其中虽讲到不少古代的事,却不采用原来的辞句。到汉初贾谊的《鵩鸟赋》,才开始引用《鹖冠子》中的话;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引用了李斯的《谏逐客书》:这也只是偶然引用罢了。到扬雄写《百官箴》,就采取《诗经》、《尚书》中的话颇多了;刘歆写《遂初赋》,更历述了不少周晋史实:这就逐渐错综引用各种古书了。及至东汉的崔骃、班固、张衡、蔡邕等,便搜集种种经书史书,把文章写得华实满布;凭借古书以获得成就,这方面他们都是后人的典范。
【原文】(二)
夫姜桂同地①,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②,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迍邅于事义③;才馁者,劬劳于辞情④: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⑤,学为辅佐⑥。主佐合德,文采必霸⑦;才学褊狭⑧,虽美少功。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⑨,及观书石室⑩,乃成鸿采:表里相资⑾,古今一也。故魏武称⑿:“张子之文为拙⒀,然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⒁;所作不可悉难⒂,难便不知所出⒃。”斯则寡闻之病也。夫经典沈深,载籍浩瀚⒄,实群言之奥区⒅,而才思之神皋也⒆。扬、班以下⒇,莫不取资21:任力耕耨22,纵意渔猎,操刀能割23,必列膏腴24。是以将赡才力25,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26,鸡蹠必数千而饱矣27。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28,捃理须核:众美辐辏29,表里发挥。刘劭《赵都赋》云30:“公子之客31,叱劲楚令歃盟32;管库隶臣33,呵强秦使鼓缶34。”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35,尺枢运关也36。或微言美事37,置于闲散38,是缀金翠于足胫39,靓粉黛于胸臆也40。
【注释】
①桂:木桂,也叫牡桂,味辛。同地:《太平御览》卷五八作“因地”。《韩诗外传》卷七:“宋玉因其友见楚襄王,襄王待之无以异,乃让其友。其友曰:‘夫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因:由,从。
②馁(něi内上):饥饿,这里指才弱。
③迍邅(zhūnzhān谆毡):困难。
④劬(qú渠):劳累。
⑤盟主:诸侯盟会之主,这里指作者的才性在创作中的主要作用。
⑥辅佐:辅助,指作者的学识在创作中的辅助作用。
⑦霸:诸侯之长,喻创作上的成就较高。
⑧褊(biǎn贬)狭:狭小。
⑨自奏不学:扬雄《答刘歆书》中说:“雄为郎之岁,自奏少不得学,而心好沈博绝丽之文,愿不受三岁之奉(俸),且休脱直事之繇(yáo摇),得肆心广意以自克就。有诏可,不夺奉,令尚书赐笔墨钱六万,得观书于石渠。如是后一岁,作《绣补》、《灵节》、《龙骨之铭》诗三章。成帝好之,遂得尽意。”(《古文苑》卷十)
⑩石室:即石渠阁,汉代宫中藏书之所。在今西安市西北长安故城内。
⑾表里:即上文所说内才外学。资:凭借。
⑿魏武:魏武帝曹操。下引曹操的话,原文今不存。
⒀张子:姓张的作者,所指不详。
⒁拾掇(duō多》:拾取。崔、杜:所指不详。曹操之前崔、杜二姓同时文人有东汉崔骃、杜笃。
⒂悉:全,尽。难:问难,这里指追究。
⒃不知所出:指不知本源所出。
⒄载籍:书籍。浩瀚(hàn汗):广大,繁多。
⒅奥区:深奥丰富的地方,和《宗经》篇说儒家经典是“文章奥府”意同。
⒆神皋(gāo高):与“奥区”意近。《文选·西京赋》:“实为地之奥区神皋。”李善注:“《广雅》曰:‘皋,局也。’谓神明之界局也。”
⒇扬、班:扬雄、班固。
21取资:犹“取给”,取以供其需用。
22耕耨(nōu檽):耕种,指从中学习。耨:锄草。
23操刀能割:贾谊《陈政事疏》引黄帝曰:“操刀必割。”《汉书·贾谊传》注引太公曰:“操刀不割,失利之期,言当及时也。”这里有强调应充分利用儒家著作之意。
24列:分割。一作“裂”。膏腴:土地肥沃,指儒家经典中具有丰富的营养。
25赡(shān善):丰富,充足。
26“狐腋(yè夜)”句:《慎子·知忠》:“粹白之裘,盖非一狐之皮(《意林》作“腋”)也。”指一张狐皮不能成裘。腋:胳肢窝。这里指狐的腋下皮毛。狐腋纯白而特暖。
27“鸡蹠(zhí执)”句:《吕氏春秋·用众》:“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同蹠)数千而后足。”蹠:足掌。以上二句都是比喻学习必须掌握广博的知识。
28校练:考校选择。练:同拣。
29辐辏(fúcòu扶凑):车轮的辐条聚集在车的轴心。
30刘劭(shào绍):字孔才,三国时魏国文人。《赵都赋》:今不全,佚文见《全三国文》卷三十二。
31公子:战国时赵国平原君赵胜。他是赵惠文王之弟,故称公子。客:门客,指毛遂。
32叱(chì翅):呵斥。劲楚:强有力的楚国。歃(shà霎)盟:订立盟约。歃:歃血,订盟者饮鸡狗之类的血以表示诚意。《史记·平原君列传》载,平原君赵胜带毛遂等人至楚订盟,久而未决,毛遂按剑上前叱责楚王说:“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悬)于遂手!”迫使楚王同意订立盟约。
33管库隶臣:指低微小臣。管库:《礼记·檀弓下》:“赵文子……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郑注:“管库之士,府史以下,官长所置也。”
34鼓:击。缶(fǒu否):古代瓦制的一种乐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蔺相如随赵王与秦王会于渑池(今河南渑池县),秦王酒酣,令赵王鼓瑟。蔺相如认为这有辱于赵国,也要求秦王击缻(即缶),秦王不许。蔺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秦王不得不“为一击缻”。
35寸辖制轮:《淮南子·缪称训》:“终年为车,无三寸之辖,不可以驱驰;匠人斫户,无一尺之楗(jiàn件),不可以闭藏。”辖:车轴头上的小铜键,用以防止车轮脱出。楗:门闩。制轮:控制车轮。
36枢:门的转轴。户枢不会长达一尺,这是借上引《淮南子》中“尺楗”之说的活用。
37微言:深刻精微的话。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卒而大义乖。”
38闲散:无关紧要的叙述。
39缀(zhuì坠):装饰。翠:即翡翠,绿色硬玉。胫(jìng竟):小腿。
40靓(jìng竟):妆饰。黛(dài代):古代妇女画眉的青黑色颜料。臆:胸。
【译文】
姜和桂都从地上生长,它们的辛辣却是其本性决定的;写好文章要通过学识,创作的才能在于作者的天资。才能由作家内部产生,学识则是从外部积累而成;有的人学识丰富但才力不足,有的人才力较强但学识贫乏。学识贫乏的作者,在引事明义方面比较困难;才力不足的作者,在遣辞达情方面相当吃力:这就是内才外学的区分。所以,命意为文,在心和笔共同谋划之中,作者的才力起着主要作用,学识则起着辅助作用。如果才力和学识兼善并美,就必然在创作上取得突出成就;如果才力和学识都欠缺,虽有小成绩也很难有大的成效。像扬雄那样有才华的作者,还上奏书说自己学识不足,到他在石渠阁阅读大量图书之后,便写成了优美的文学作品。内才外学相辅而成,古往今来的作者无不如此。所以魏武帝曹操说:“张子的文章其所以拙劣,就由于他学问肤浅,见闻不博,只知拾取崔骃、杜笃的小文章;因此,他的作品不能完全追究,追究起来便不知源头何在。”这就是孤陋寡闻的毛病了。儒家经典内容深厚,书籍也十分丰富,的确是各种言辞的结晶,启迪才思的宝库。从汉代扬雄、班固以后的作者,无不从中各取所需:凭自己的努力去学习,任自己的心意去采取;只要善于吸取儒家经典,就必能从中获得丰富的营养。所以,要充实作者的才能,必须首先博见广闻。一张狐皮不能制成皮袄,少量的鸡掌也不能吃饱。因此,提升学识须要广博,采用事例则应简约,校正选择必须精确,吸取的道理应该核实:这些优点集中起来,就使才能和学识相互发挥。三国时刘劭在《赵都赋》中说:“平原君的门客毛遂,呵叱强劲的楚王,迫使他同意订盟;赵国的小臣蔺相如,斥责强盛的秦王,迫使他击缶为乐。”能够像这样运用故事,就可算是抓住道理而又意义重要了。所以,用事如能抓住要害,虽然事小也能有所成就,这就如像小小的铜键能够控制车轮,门户的转轴可以承运开关。如果把精微的言辞、美妙的故事,用在无关重点的地方,就如像把金玉珠宝挂在脚上,把脂粉黛墨抹在胸前了。
【原文】(三)
凡用旧合机①,不啻自其口出②;引事乖谬③,虽千载而为瑕④。陈思⑤,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⑥:“葛天氏之乐⑦,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⑧。”此引事之实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⑨。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⑩,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接人⑾。然而滥侈《葛天》⑿,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⒀。陆机《园葵》诗云⒁:“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⒂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⒃;“葛藟庇根” ⒄,辞自乐豫⒅。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⒆;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夫以子建明练⒇,士衡沈密21,而不免于谬;曹仁之谬高唐22,又曷足以嘲哉23!夫山木为良匠所度24,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25,事美而制于刀笔26;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27。
【注释】
①合机:适合,得当。
②不啻(chì翅):无异于。《尚书·秦誓》:“不啻若自其口出。”
③乖谬:错误。乖:违背。
④瑕:玉的斑痕,这里指缺点。
⑤陈思:陈思王曹植。
⑥《报孔璋书》:此书今不存。孔璋:陈琳的字。他是“建安七子”之一。
⑦葛天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⑧蔑:轻视。《韶》:传为舜时的《韶乐》。《夏》:传为夏禹时的《大夏》。
⑨唱和三人:此说据《吕氏春秋·古乐》:“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
⑩陶唐:即帝尧,史称陶唐氏。《上林赋》的原文是:“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
⑾接人:一作“推之”。译文据“推之”。
⑿滥:不实。侈:夸大。
⒀致斯谬也:指曹植《报孔璋书》的错误论点。这里,刘勰不论《上林赋》之误,而评曹植之论,当与文学描写与论述文不同有关。曹植的“信赋妄书”,正是忽略了这种区别。
⒁陆机:字士衡,西晋文学家。
⒂ “庇足”二句:丁福保辑《全晋诗》卷三作:“庇足周一智,生理各万端。”周:终。谓能庇护其足,只是“一智”而已,但生存的道理是很多的。所以原诗下两句说:“不若闻道易,但伤知命难。”
⒃事讥鲍庄:《左传·成公十七年》:“秋七月,壬寅,刖(yuè越)鲍牵而逐高无咎。……仲尼曰:‘鲍庄子之知,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杜预注:“葵倾叶向日,以蔽其根,言鲍牵居乱,不能危行言孙(逊)。”鲍庄:名牵,谥庄子,春秋时齐国大夫。
⒄葛藟(lěi垒):葛藤。葛:藤类植物。
⒅辞自乐豫:《左传·文公七年》:“(宋)昭公将去群公子。乐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阴矣。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指《诗经·王风·葛藟》),况国君乎!’”杜注:“葛之能藟蔓繁滋者,以本枝荫庥(xiū休)之多。”乐豫:春秋时宋国司马。
⒆引事为谬:指《园葵》诗是咏葵,不应误用葛的典故。
⒇子建:曹植的字。明练:精明纯熟于故实。
21沈密:深沈细密。
22曹仁:字子考,曹操从弟,魏文帝时官至大司马。这里应为曹洪,字子廉,也是曹操从弟,官至骠骑将军。谬高唐:《文选》卷四十一有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中云:“盖闻过高唐者,效王豹之讴。”此典出《孟子·告子下》:“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据此,“高唐”应为“河西”。
23曷:何。这里意为,曹洪非文人,比之“明练”的曹植、“沈密”的陆机,就不足嘲笑了。
24度(duó夺):度量。《左传·隐公十一年》:“山有木,工则度之。”
25定于斧斤:取定于斧子,意即进行加工。斤:斧。
26制:指写作。刀笔:古代记事用刀刻于龟甲或竹木;后以笔写,用刀削误。这里泛指书写工具。
27匠石:古工匠名石。《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垩(è饿)慢:用白土涂抹。
【译文】
大凡引用故实得当,就像自己说的话一样;如果所引之事和自己讲的内容不吻合,就成了千年抹不掉的污点。陈思王曹植,可算是群才中的英俊了,但他在《报孔璋书》中说:“葛天氏时的音乐,千人合唱,万人相和,听了这种音乐的人,对古代的《韶乐》和《大夏》都有所轻视了。”这就是引用古事的谬误。查葛天氏时所唱的歌,唱与和的一共只有三人而已。司马相如《上林赋》中说:“演奏陶唐氏的乐舞,听葛天氏的音乐,千人齐唱,万人齐和。”所谓唱和千万人,不过是司马相如的主观推测。其所以不真实地夸大《葛天氏之乐》,把“三”扩大为“万”,是由于作者根据《上林赋》乱写,以致造成这种荒谬的。又如陆机的《园葵》诗中说:“葵能荫庇其足,只不过一点小小的智慧,但生存的道理却有千千万万。”关于“葵能保卫其足”,原是孔子讥讽齐国鲍牵的说法;“葛藤庇护其根”,原是宋国乐豫对宋昭公说的话:这本是两码事。如果把“葛”比作“葵”,就是张冠李戴的错误;如果认为“庇”字比“卫”字好,则又改变事实而有失其真,这是不精确的毛病。以曹植的精明熟练、陆机的深沉细致,还难免有误;曹洪在《与魏文帝书》中,把“河西”误作“高唐”,又有什么可嘲笑的呢?山中树木为良好的工匠所度量,儒家经书被后世文人所选取;木材美好的,便用斧子加工;事义美好的,就用笔墨写下。能如此,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也就无愧于古代善于准确斫削的匠石了。
【原文】(四)
赞曰:
经籍深富,辞理遐亘①。皓如江海②,郁若昆邓③。
文梓共采④,琼珠交赠⑤。用人若己⑥,古来无懵⑦。
【注释】
①遐:远。亘(gèn根去):延续不断。此句指儒家经书的文辞和内容都具有永恒意义。
②皓:广大貌。
③郁:草木繁茂。昆:神话中的昆仑山,相传昆山产玉。邓:神话中的邓林。《山海经·大荒北经·海外北经》中说夸父追日,后来“弃其杖,化为邓林”。
④文梓(zǐ子):有斑文的梓木。
⑤琼:玉之美者。交:俱,都,和上句“共”字意近。这两句的“文梓”承上句的“邓”,“琼珠”承上句的“昆”。
⑥用人:采用前人的言行故事。
⑦无懵(mèng梦):不愁闷,这里指高兴、欢迎。
【译文】
总之,儒家经籍精深丰富,文辞和义理都具有永恒的意义。它像江海那样广大,像昆仑山的珠玉和邓林那样繁盛。优质的梓木都可采伐,美好的珠宝全可赠送。只要引用前人的故事如自出其口,古往今来的读者都是欢迎的。
【评析】
《事类》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八篇,《事类》的“事”是旧有的事例或典故,“类”是类此。“事类”即“据事以类义”,根据旧有的事例或者典故来类比说明所要讲的义理。但刘勰的事类,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文学作品中引用前人有关事例或史实,二是引证前人或古书中的言辞。这比通常所说“典故”范围要大得多。本篇论述诗文中引用有关事类的问题。
刘勰对“事类”在创作中运用的基本要求:一是准确贴切,二是自然,使引用的事和言与文章融为一体,三是抓住最精要的东西。刘勰认为“事类”的运用,涉及作者的才、学问题,既要有广博的知识,又要有驾驭知识的能力,即才、学兼备。
本篇分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讲“事类”的含义、作用以及古来运用事类的概貌。刘勰认为运用事类的主要意义,在于“援古证今”、“明理”、“征义”。
第二部分由才与学的关系进而论述广博学识的必要。对才与学两个方面,刘勰除强调二者必须“表里相资”、“主佐合德”外,更提出“将赡才力,务在博见”,这是很值得注意的观点。他认为文学创作是“才为盟主,学为辅佐”,这种说法似近于天才论,特别是“文章由学,能在天资”之论,更是如此。但刘勰并非天才决定论者,而强调才与学必须“表里相资”才能发挥作用;更不认为作者的才力是天生不变的,只要坚持学习,广闻博见,就可丰富其才力。所以,这部分正以论述必须有广博的学识为主。最后提出运用事类的基本要求是:学识要博,取用应约,选择必精,道理须核:事类要用在文章的关键地方,而不要用于无关紧要的闲散之处。
第三部分主要是举前人用事之误,以说明用典引文必须准确得当而如自出其口。
第四部分即“赞曰”,为本篇文章的小结。
刘勰《文心雕龙·事类》篇主要论述“事类”的运用,本篇研究中的主要歧疑,是对“事类”概念的不同理解与阐释。辨析龙学界对“事类”概念所持的几种不同的观点,这对于更深入理解《事类》篇的主旨以及探讨六朝文风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一、“事类”与“典故”
现代文学家在注释《事类》篇时,大多用“事类”与“典故”或“用典”作对比,其中有两种观点颇为相似,但又有一定的差异:一种观点认为,“事类”就是“典故”或“用典”;另一种观点认为,“事类”比通常所说“典故”的范围大得多。
刘勰所谓的“事类”,其主要内涵有两点:一是“略举人事”,一为“全引成辞”。“人事”,刘勰也称之为“古事”;“成辞”,刘勰亦谓之为“旧辞”。由此足见,刘勰所说的“事类”包括两方面的内容:其一,引用古代的“人事”,并且所引用的“人事”在历史上确实存在,虚构的故事不能算作“事类”;其二,引用古书、古人的言辞,并且确有其书、实有其人,任何虚构古书或著名人物的言辞也不能称为“事类”。
《〈文心雕龙〉校释》将“典故”的使用分得极为细致,其云:“用典之要,不出以少字明多义。其大别有二:一用古事,二用成辞。用古事者,援古事以证今情也;用成辞者,引彼语以明此义也。援古事以证今情之类,约有四端:一曰直用,二曰浑用,三曰综合,四曰假设。用成辞以明今义之类,亦约分四项:一曰全句,二曰檃括,三曰引证,四曰借字。”其中如“用古事”中的“综合”、“假设”两端,“用成辞”中的“檃括”、“借字”两项,对丰富我们的认识与开拓我们的视野有重要的意义。
二、“事类”与“引用”
龙学研究界中,还有一种观点比较有代表性,就是把“事类”等同于修辞学上的“引用”。“引用”这一修辞现象的产生由来已久,已有数千年的历史了,其内涵与外延是不断发展与变化的。“引用”约有两个方式:分别为“明引法”与“暗用法”
现代意义上的“引用”所指涉的对象极为宽泛,古今中外的事例或言词,包括谚语、俗语、成语、儿歌、童谣、数据、格言、语录、警策、歇后语、圣贤言辞、名人言论、诗词散文、神话传说、历史故事等,凡是被摘录出作为根据的皆可称之为“引用”。在《事类》篇中“引”字共出现了八次,把这八处“引”字翻译成“引用”也是可以的,而且刘勰也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但是由此出发,把“事类”理解为现代意义上的“引用”是不太贴切的。现代意义上的“引用”比“事类”的范围要大得多。
三、“事类”与“事义”
在《文心雕龙》一书中,“事类”与“事义”是两个容易混淆的概念,参考刘勰以前或当时的其他有关论著,辨析这两个概念的同异之处,对于明确刘勰的文学理论有重要的作用。
在中国古代“事类”的称谓很早就出现了。六朝时候,“事类”出现了几种不同的称呼,有的称“事类”,有的称“事义”,有的则称“用事”。
刘勰也曾几次用到“事义”一词,其含义与“事类”相同。如《体性》篇:“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知音》篇:“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此二篇中的“事义”与“事类”的含义相仿。即使在《事类》篇中,也存在“事类”与“事义”通用的情况,如“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综上所述,六朝时候,“事类”的称谓虽然不一,但它已渐渐地成为一个专门的术语了。
在中国古代用古事、引成辞的现象出现得很早,并且逐渐地演变成一种特定的修辞手段,被文人学者大量地使用。
以上分三个方面辨析了“事类”与“典故”、“引用”、“事义”的同异之处。总的来说,“事类”是中国古代修辞学上的一个专门术语,与现代意义上的“引用”大致类似,但比“引用”的范围要小得多,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用古事,一是引成辞。
【原文诵读】
《文心雕龙. 事类》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至若胤征羲和,陈《政典》之训;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大畜》之象,“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亦有包于文矣。
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
夫姜桂因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表里相资,古今一也。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以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斯则寡闻之病也。
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裂膏腴。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庶必数千而饱矣。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刘劭《赵都赋》云∶“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散,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
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陈思,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此引事之实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推之。然而滥侈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陆机《园葵》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葛藟庇根,辞自乐豫。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沉密,而不免于谬。曹洪之谬高唐,又曷足以嘲哉!夫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
赞曰:
经籍深富,辞理遐亘。皓如江海,郁若昆邓。
文梓共采,琼珠交赠。用人若己,古来无懵。
【学习札记】
经典沉深群言奥,载籍浩瀚才思茂。据事类义故实巧,援古证今引用妙。
文梓共采情志昭,辞理遐亘资里表。学博用约谋篇章,主佐合德修为皋。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