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唐努乌梁海
眺望远方的萨彦岭，聆听叶尼塞河的心跳，我在亚洲的中心，永远的故土——唐努乌梁海。
在蒙古高原的北边，有一道长达400公里的“高墙”，此高墙名作“唐努山”。唐努山也称为“唐麓岭”，它将叶尼塞河盆地与蒙古高原完全隔绝开来。唐努山阴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生长着一片广袤的森林，林间微风袭袭，吹拂向北方雄伟的萨彦岭。
唐努山与萨彦岭之间的土地几乎与外界隔绝，在古代想要来到此处只能翻越崇山峻岭，穿过重重艰难险阻方能到此境。潮湿阴冷的西北风将北冰洋的水汽带到唐努乌梁海，轻轻落于唐努山和萨彦岭上。这些水分慢慢形成了细小的河流，最终汇聚成叶尼塞河，静静地从森林中流淌而过。林中长满数不尽的落叶松、云杉和雪松，挺拔清爽，透着一股白雪般的清冽感。春天来时，这里野花满地，香气袭人。空气中洋溢着的雪松树脂馨香，是任何香水无法比拟的。狐狸、白鼬、雪貂奔跑其中，自由自在。湖中生长着种类繁多的游鱼，有白鲑鱼、狗鱼、细麟鱼，仿佛只要将手伸进水中，马上就能捞出一只鱼细细品尝。日出，在晨光熹微的密林深处，还有棕熊和驼鹿的影子神秘出没。
这片土地就是唐努乌梁海，曾经属于中国，于20世纪初离开了中国版图，从此她再也没有回来。
2.克孜勒
穿过无尽的西伯利亚铁路，我走近唐努乌梁海。这里的人们长着一副与我们相似的面孔，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让我不自觉地认为他们一开口说的就是汉语。但一百多年的世事境迁，我们只能依靠翻译软件逐字逐句地翻译他们说的话。
唐努乌梁海，曾属于中国。在唐朝，这里叫作“都播”，隶属于坚昆都护府。都播人曾经派使者来到长安，他们表示非常仰慕唐朝的文化，“愿得天至尊（唐太宗）”做他们的可汗，希望能够成为中国领土的一部分。这里还有一座我们很熟悉的城池，名作“西凉图兰城”，薛平贵出征西凉时来过此处。至今，图兰城还屹立在唐努乌梁海首府克孜勒北方不远处；元朝，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的铁蹄征服过这里，并把这里换了个名字叫作“谦州”，又或叫“欠州”，元朝政府在此开设了军事武器制造局，专门生产武器和甲胄；而到了清代，她有了一个更美丽的名字——“唐努乌梁海”。谁也想不到，这个名字在我们心中从此定格住了。
19世纪60年代，中俄签订了《勘分西北界约记》，明确规定萨彦岭以南的地区归属中国。然而一纸合约无法打消沙俄对唐努乌梁海的“念念不忘”。沙俄用非法移民、非法挖取金矿、放高利贷等方式向唐努乌梁海地区一点点渗透。20世纪初辛亥革命发生时，沙俄以“保护”的名义侵占唐努乌梁海的土地。尽管1919年中国派出严视超等官员前往收复唐努乌梁海，并开设了邮政局。然而一切短暂如轻风，祖国发生巨大的内忧外患，分心乏术。且长期以来，清朝对于唐努乌梁海的管辖一直没有做到位。最终唐努乌梁海在沙俄的策反下从此宣布独立，更名作“图瓦人民共和国”，那一年是1944年。
雍正帝曾说，俄国人对唐努乌梁海地区一直“念念不忘”；作为中国人，我对那里也“念念不忘”。
仿佛看见萨彦岭就能想起《恰克图条约》中俄分界的24块界碑，想起隆科多与图里琛在此处勘定分界，想起善良可爱的唐努乌梁海人御马淩风的英姿。这些都成为了我不断去追寻唐努乌梁海的动力。
多么有幸今生能够来到这里。克孜勒，图瓦人民共和国的首府，过去这里名叫“别洛查尔斯克”，意即“白沙皇城”。Buyan-Badyrgy酒店是克孜勒最好的酒店之一，我们提前预订了一间套房。套房很温馨，除了有木质大床，也配有茶几、沙发、冰箱，更有一个小阳台，满足了我们生活的一切所需。这样一间套房在图瓦的价格是5000卢布一晚，约莫600人民币。酒店有餐厅，细看菜单，价格并不便宜，但多数的菜肴都不新鲜。蔬菜只有黄瓜、西红柿等便于存放的水果。简单吃了一些，食物并不符合胃口，唯有奶制品口感甚佳。克孜勒街道很干净，多数都是图瓦人的面孔，也遇到过俄罗斯白人的脸孔，但相对较少。酒店的附近是一座东正教的教堂，再往前走便是一个超市和一家简易的小餐馆。
我们在酒店附近的超市买到了一盒冰淇淋，大约有1斤重，价格十分便宜，只有十几元人民币，但味道绝对是我吃过的冰淇淋中最好吃的。
一来到克孜勒，酒店就收走了我们的护照，说是要拿去图瓦政府办理一个证明。我的理解是无论是否有俄罗斯签证，都要办这个证明，以准许我们在图瓦逗留。酒店进门左侧是茶几与沙发，旁边立着一个人的雕像，这个人就是Mongush Buyan-Badyrgy，酒店以他的名字命名。不止是酒店里，在图瓦博物馆门前也有他的雕塑。这个人，生于1892年4月25日，卒于1932年3月22日。他是一名亲俄者。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以后，中国面临内忧外患，此人与俄罗斯尼古拉斯二世联合起来，并会见了俄罗斯派往中国执行秘密任务的官员明茨洛夫，以“保护”图瓦的名义策反，宣布图瓦独立，并让俄罗斯人越过乌梁海边境。寻着这条线索，我竟然在书籍中找到了他的中文名字“巴彦巴达尔呼”，克穆齐克旗的总管，他曾经于1914年与俄罗斯派往乌梁海执行秘密任务的官员明茨洛夫有过会面。而巴彦巴达尔呼的父亲竟然是克穆齐克旗前总管海都布！我惊讶是因为海都布是一位誓死忠诚于中国的官员，他誓死驱赶侵蚀唐努乌梁海的俄国人，并因此受到清朝的惩罚，他宁死也不愿意屈服于沙俄。但他的儿子却违背了其意志，并于1921年，Buyan-Badyrgy成为了图瓦人民共和国的统治者。
我们想在当地寻找一家旅行社，能够给我们这几日的出游提供帮助和建议。酒店前台告诉我在亚洲中心纪念碑附近有旅行社。
没有在酒店多做停留，我迫不及待地前往位于列宁路上的亚洲中心纪念碑。图瓦人民共和国一直认为克孜勒是亚洲的中心，为此图瓦政府还在叶尼塞河边立了一座碑，碑顶的雕塑是一只奔跑的鹿。我们出门随手拦车，想要到列宁大街，却偶遇了一对司机老夫妇。他们约六十多岁，老大爷负责开车，老太太则每天都陪伴着他上班、下班。老太太的面相很和蔼慈祥，看着像赵丽蓉。上车以后，我把要去的地方翻译成俄语给他们看，他们点头之后便出发了。三公里的路程并不算太远，十分钟之后就到了亚洲中心纪念碑。到达列宁路时，我们准备付钱下车，老太太却用好奇地眼神看着我们，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我赶紧掏出翻译软件，听她说的话。
由于之前没有准备完善，翻译软件一时间竟然卡住了。我先生也掏出手机，使用另一种软件，但也不行。一顿折腾，好不容易调试好，手机软件上逐字逐句地显示出她说的话。
“你们从哪里来？是越南人还是华裔？”
原来她一直在问这个问题。
我对着手机说，“我们是中国人。”这是我第一次说这句话。
说完，我将翻译的俄语给老太太看，她很兴奋，对着老大爷转述了我们的话。两人激动地转身与我们握手。前后排之间隔着铁栏杆，我却依然感受到了他们手心的温度。
这样的情况并不只是出现一次，在之后我们去图瓦博物馆时，博物馆门口寄存处的大妈，在得知我们是中国人之后，同样激动地与我们握手。
所有人都没有忘记。我想。尽管事实早已随着时间流逝而扭曲，但在唐努乌梁海人心中，始终保留着对中国人的一丝好感。
亚洲中心纪念碑，立在叶尼塞河畔，河畔总有位钓鱼人出没。无论天气阴晴与否，他总是静静地一杆鱼竿，使人不忍打扰。纪念碑的旁边是两尊巨大的图瓦人青铜雕像，雕像上的两个人纵马飞驰，雄鹰在侧，脚下还有一只奔跑的豹子与马并肩同行！细看雕像的面孔，竟像极了电影《阿凡达》中的人物。那就是唐努乌梁海人吧！
唐努乌梁海人又被称为“森林中的百姓”，他们擅长狩猎和畜牧，鹿是他们主要养殖的动物之一。唐努乌梁海十分朴素单纯，也正因为此，沙俄才有机可乘，使大量的唐努乌梁海人失去自己的家园和牲畜，甚至于负债累累。
在亚洲中心纪念碑附近的一栋小楼里，我找到了一家旅行社。旅行社里负责人是一位白人女士。她表示现在是图瓦的淡季，几乎找不到导游，但最终尽力安排了两个向导带领我们。
3. 图瓦人家
第二天清早，旅行社联系的向导亚当和爱当娜来Buyan-Badyrgy酒店接我们。亚当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爱当娜大约30岁，她怀着7个月的身孕陪伴我们，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原计划去俄蒙边境埃尔津附近的Tere-khol湖泊看唐朝遗留下来的古代城池“博尔巴任”。但爱当娜告诉我，如果要去那里，至少要提前15天向图瓦政府申请。看来局势还是十分敏感而紧张。又因为我们停留期有限，这一想法只好暂时搁浅。爱当娜告诉我，可以带我们去看图瓦人的家，看他们的生活情况。我表示很感兴趣。于是直接驱车上路了。
沿途经过数个村庄，车子终于行使在平坦开阔的草原。爱当开的是一部苏联拉达，算是很有名的车。但爱当告诉我们，在图瓦，日本和韩国车是最受欢迎的。
爱当娜说，每年夏季，这里漫山遍野的野花，景色宜人。因此许多俄罗斯人来到此处度假休憩，是俄罗斯人最喜欢的旅游之处。我问爱当娜图瓦现在人口有多少，她说大约有30万，其中三分之一的人是俄罗斯白种人，另外三分之二是图瓦人。
车子行驶在荒原上，经过了一个大盐湖，名作Cheder。此处距离克孜勒大约有45公里，位于两座小山丘中间的山谷处，海拔为706米。Cheder盐湖周围的地面十分不平坦，且非常荒芜，湖畔有几座小屋子却没有见到人和动物，湖水如同死海一般。整个湖呈椭圆形，长达5公里左右，宽度达到2公里。湖边是泥土和盐碱层，所以我们无法靠近湖泊。湖里的水源自Ongacha湖以及地下水。湖里的水不可饮用，但人躺在上面却可以浮起来。Cheder湖水虽然不可饮用，但湖中的泥土具有丰富的化学元素（纳、钾、镁等），对人体有很好的治愈价值。
我还见到一尊图瓦牧羊人的雕塑。这尊图瓦人雕塑作PamyatnikKadarchy。唐努乌梁海喜爱畜牧，为此他们建了这座雕塑，并将许多白色的石子置于雕塑脚下，这些白色小石头代表着一只只小绵羊。青春年少的唐努乌梁海男女总会来到此处定情。
（Pamyatnik Kadarchy，图瓦牧羊人）
车子很快就驶离了主路，沿着崎岖泥泞的小道行驶。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零落纷扬，浪漫到极点。爱当娜说，我们遇到了2017年的第一场雪。真是无比幸运！
雪渐渐下大了，给道路铺上了一层白霜。四周无边的旷野也渐渐模糊起来，只有眼前一条白路指引前行。幸而亚当是一个特别有经验的年轻司机，看得出他对道路极为熟悉，也因此没有迷失了方向。
两位向导带领我们来到一个小山包，小山包的边上有一个浅浅的山洞，洞外是两尊狮子，沿着台阶向上，发现台阶上是一枚脚印。亚当和爱当娜将随身携带的糖果，以及捡来的树枝放在脚印前，双手合十闭眼祈祷。我想这可能是唐努乌梁海人心中的神灵。这还有待我继续考证研究。
车子继续上路，我们经过一个叫做Kaa-Khem的村庄，那是亚当和爱当娜的家。亚当和爱当娜进入家中，片刻之后他们出来，我们接着上路。一路茫茫冰原寻不着边，在冰原上行驶了很久，图瓦大妈的毡包终于出现了。大妈养的两只狗从很远就嗅到了发动机的温暖气息，活泼欢快地飞奔出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犹如春天的杨絮，狗儿的背上立刻沾上了那年冬天的第一朵雪花。
我裹紧了大衣下车，寒风在耳边怒吼，呼呼地吹着我的头疼。上一次冻到头疼脑裂还是在贡嘎雪山上。李礼立刻脱下了外套给我披上。亚当和爱当娜带领我们迎着寒风蹒跚着钻入蒙古包，图瓦大妈已经在烧柴火。细问之下，我们才知道原来大妈是爱当娜的母亲。我身上一直打着寒颤，赶紧围坐在升起的火焰旁取暖。
直到好一会，身体才温暖下来，意识又恢复清醒。我仔细观察帐篷里。里面挂着两三件图瓦服饰，还有一些照片。
大妈不断添着柴火，做了许多的美食给我们吃，许多食物我叫不上名字。只有一样，印象深刻，是用奶酪、白砂糖、牛奶还有花生粉一样的粉末搅拌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樊明方教授提到过的“黍子”。大妈先示范给我看，她舀了好多勺“花生粉”和白砂糖放入牛奶中，又加入大量的奶酪，搅拌均匀后，就像吃米糊糊一样服下。她吃得津津有味。但我却十分不习惯这么多高热量的食物一起下肚。热情的大妈还是不断催促我多放一些糖，我只好入乡随俗。
（唐努乌梁海图瓦人家）
我和李礼新婚不久，一直很想拍一些特别的婚纱照。爱当娜和大妈很热心地给我挑选了一件蓝色的图瓦女袍，李礼则是一袭绛红色长袍和一顶黑帽子，两人牵手走出帐篷，请亚当给我们拍别样的婚纱照。但“乱花渐欲迷人眼”，当天的风雪吹得我的眼睛睁不开了，这婚纱照可真是很别样了！
参考文献：
樊明方.《唐努乌梁海历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樊明方.《唐努乌梁海历史资料汇编》.西北大学出版社,1999.
C. P. 明茨洛夫.《秘而不宣的使命——乌梁海纪行》.商务印书馆,1982.
Y.Naumenko,V.Zaika.(2002).Biota of Cheder Lake(Tuva, Russia).Hydrobiologia,468(1-3):261-263.
M.Weidlich.Between the Hammer and the Anvil? Chinese and Russian Policies in Outer Mongolia,1911-1921.Indiana University Uralic and Altaic Series,198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