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源：长沙晚报
2019-06-29 21:18
我小时候不曾上过幼儿园，是在外曾祖父家长大的。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70多岁了，身体硬朗，每天带着我去逛，并负责在我母亲下班的时候送我回家。
外曾祖父是母亲的外公，他 的老房子里的一切什物虽旧，却泛着岁月的光泽，如人们喜欢观看的日出日落，途经的事物都蒙上了金色，浸润其中。
白天我们几个小孩在院子里玩过家家，有一天觉得不过瘾，有人提出玩“送葬”的游戏，小孩们一拍即合，有人自告奋勇扮“死人”，我们找一块木板抬着“死人”在院子里走，后面再跟几个边撒花边把唾沫涂到脸上佯装哭天抹泪。外曾祖父因为看到了这个场面训斥过我们。我们不解，是啊，五六岁的年龄怎么能洞悉“死亡”二字的庄严肃穆，更怎能理解一个迟暮老人在岁月面前的无力感。为了“报复”他，我们在他的茶杯里装满了泥巴，我们想象着他喝水的时候也许会不慎塞满嘴的泥巴，一个个坏笑不止 。
外曾祖父 从90岁开始，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腿脚也不灵活，但是他依然饭前饭后都要在屋外散步，不拄拐杖不需要人搀扶，全凭着对这个老房子以及周遭老岁月的熟稔气息而活着。其余时间，都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或睡或冥想 。他不睡的时候，都是坐在一台黑白电视机前“听”电视，声音大得震天，准确地说是噪音。破旧的黑白电视机已经是家里的老古董了，生辰不详，布满了雪花点。但是每天坐在电视前呆两小时是外曾祖父雷打不动的功课，他饶有兴致地坐在那里，仿佛陪着爱人一般。他看不到也听不清，但是仿佛看得很认真听得很仔细，他在噪音里将岁月置之度外,并拒绝戴助听器。在他去世后很久，那台电视机一直被家人保留着，因为它是活着的老灵魂。
我一度不愿意打扰他的冥想，我知道我能陪伴他的时光有限，我领悟到生老病死人生无常的道理已经很迟了，但是，我那时内心常绕着的恐惧，是我觉得岁月开始在我与他之间倒计时，每年春节的时候只要看着家里的老人都还安好，我便如释重负般在心底要叹口气，暗想：终于他们又熬过了一年，终于他们又多陪了我一年！越到后来，越觉得这一年又一年是偷来的，或者，是老天的恩赐。
由于眼花耳背，我们去探望的时候，必须大声说话他方能听见。从我上小学直到后来大学毕业，每回他问我的问题都是：语文多少分？算术多少分？如果告诉他我考了双百，他则像孩子般哈哈大笑，满脸清澈而爽朗的欣慰。那些年月里我为学业埋头苦读，成绩也一直不错，除了自己的虚荣心好胜心使然，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去为一位耄耋老人交一份令他满意的答卷。
外曾祖父在98岁高龄的时候离我们而去了，平静清澈如他的一生。他走之前一分钟对守护在旁边的我母亲说：快给我穿好“老衣”（人去世后 穿的衣服）吧，我要去了。葬礼上，我跪着流泪读完了我写给他的祭文，在场者皆泪下，各地的亲戚、远近的乡邻都来送他，因为他的慈悲、慷慨，早年有太多的人曾受惠于他。
我无法向岁月要宽恕，那些老岁月已随着这位我深爱的老人的离去 ，变得遥远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