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爹去修湘东铁路

铁古脑

爹修湘东铁路那年是1971年。

湘东铁路即今日的醴茶铁路，1970年8月动工，1972年底竣工。醴、攸、茶、浏、炎、安六县，12万民兵参与建设，爹是其中一个。

爹去参加铁路大会战，家就撂给了娘。

这个家，有四个孩子，一男三女，大的8岁，小的两岁。我是大的那个。还有一个尚在娘肚，5个月，应该有模有样了。有一个已经很老的小脚女人，我奶奶。有一头大母猪，也比较老，这家伙体量很大，黑脑黑屁股，没事时，尾巴总爱晃一两下。

爹就像撂担子一样把这些撂给了娘。娘是个清瘦的女人，身子单薄，担子生生撂过来，只能生生用肩胛骨去接。

去的前夜，爹蛮兴奋，清亮的光从双目里溢出，似即将驰骋疆场的战马，按捺不住蹄子的奋起和鼻孔的长啸。淡黄的灯光里，他说：“我可去了，明日！” 娘将针头在头发里摩挲一下，说：“去吧，舍己做事，家里有我哩！”爹要去“做事”的地方，在茶陵县，距家120里。娘在赶着给爹第二日要带的几件衣服缀补丁。那夜，娘睡得很迟。

从那日起，娘便有四重身份：女人，孕妇，男人，家长。娘那夜回爹话，语气是轻松的，但接下来每过的一日，那可蛮结实。天蒙蒙亮，一骨碌翻下床，煤炉添炭，扫地抹灰，园里摘菜，井里担水，喂猪，赶做早餐，觅个空拽我们起床。至今都未弄清，为何小时那么嗜睡，那么贪床。拽醒了，一只脚被拽到床沿外了，娘一转背，在床沿耷拉的那只脚，缩回去，又进入梦乡。待再次来“请”，腿把子被用力一拉，屁股上有火辣辣痛，才知早挨了一巴掌，抹净嘴角流出的口水，赶紧跳下床去放牛。这是我。其他几个，稍大的自己穿衣洗漱，小的得服侍老爷般，“服侍”到底。

刚吃完早餐，生产队长喊出工的口哨“呜呜”叫，娘抄起一锄把或一扁担，匆匆迎着那口哨走了，边走边回头，大声嘱咐我们，要如何如何，奶奶向她做手势，表示：你走，有我。我则在让人有些心慌的口哨里，走在上学的路上，我上二年级。中午，在队里劳动的娘，回家即做中饭，刚好收拾妥当，出工哨又急促响起。太阳落山，娘回来，先喂猪，再做饭，菜园还要转一下，或浇水施肥，或松土除草，接着是洗衣挑水。待到点起油灯，才看见腆着肚子的娘，在柜凳上小憩一阵。发现娘最疲劳的是那双眼睛。娘轻轻抚摸肚子的时候，双目看着一处，许久不太动，好像动一下，要费去她很多力气似的。这样休息一阵的时间不会太久。晚上的针线活不知又要干到哪个时辰。

生弟弟的前一天，娘还在田间劳动。娘奶水充足，弟弟一日比一日胖得可爱。上午和下午的中间，劳动的娘都要回来喂一次奶。赤脚，裤管卷起老高，来回走得泥地“碰碰”响，腿肚上的泥巴或牛屎，都没空去揩洗。

暑假的一日，我忽觉上腹和胸口疼痛。忍不住时，告诉了娘。

又有蛔虫？娘说。

春天，肚子痛，娘从赤脚医生处拿了驱蛔丸让我吃。三个妹妹跟着也吃了药丸。除尽蛔虫，我的手上脚上，便开始有些肉。这回又有地方疼，娘带我到赤脚医生那问。医生说这回不是蛔虫，要我们去公社医院。医院检查结果是急性黄胆肝炎。娘慌得不行，瞬间嘴唇发白。大夫解释说明了好一阵，末了说：“抓紧治疗，无大碍的。”娘这才把气喘匀。医生嘱咐，要吃白砂糖开水冲蛋，要吃新鲜瘦肉煮猪肝，单独用茶油做菜。

砂糖要凭票购买，脸皮薄怕求人的娘急中生智，在供销社找到一位熟人，称了两斤砂糖。娘千恩万谢，以后多少年，都记着那两斤砂糖。鸡蛋家里有，买茶油和每日买瘦肉猪肝的钱，娘出门借的。打针吃药，伴着吃大夫叮嘱的饮食，我的病很快痊愈。

秋季了，又是菜园种菜秧时节。娘弄了三畦土，施足底肥，分别播下青大菜、土白菜、黄叶白三样种子。日日浇水，生得刷齐。精心伺候二十来天，可出售了。这日，娘用竹篮装了一小把一小把的秧子去场上买。出门时，哼起歌来，这是许久未有的事情。我感觉到娘的快活，于是也快活起来。

那日礼拜天，我也挽了竹篮，喊同伴一起去田野扯猪草。刚出门，便听到队里晒谷坪那边有吵闹声，急往那边跑。原来是队长把娘截住了。队长说：“马上割晚稻了，不能往场上走。”娘说：“种的菜秧不卖出去要过期的，到时只能给猪吃，可惜了。再说猪娘也冒糠吃，家里冒盐油，我要用秧子换钱。”队长说：“这期间不准赶场，队里会上定的。”娘央求说：“孩子爹修铁路去了，这些事我得管，请你行个方便！” 队长想了想，便说：“也是，情况特殊，那你快去快回。”娘边道谢边飞跑着去赶场。

三畦菜秧，娘接连赶了五回场，售罄。解决了一家子一个冬季吃盐吃油的问题。

过年的时候，爹回来了，他们的任务已完成。8个月大的弟弟，脸胖如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