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复兴
《翩翩》是《聊斋》中的一篇故事,也是一个女狐的名字。比起《聊斋》中其他鬼魅的名字,如婴宁、青凤、莲香与聂小倩等,翩翩更像一个现代女孩子的称谓。《翩翩》一篇的现代性,先不经意地在这个名字里显现出来。
这段故事讲述一个浪子回头的经历。如果仅仅是浪子回头,不过是一个老套的叙说,在话本小说里,屡见不鲜。有意思的在于,《翩翩》不仅讲浪子回头,还有一些值得世人思味的东西。这便是带出的一点现代性,《聊斋》在很多老故事中,蕴含着现代的元素,是蒲松龄先生不见得意识到的、超越文本之上的。
所谓现代性,就是和今天的关联性。它不是滞留在过去,而是指向今天。就像一粒老莲子,可以萌发出眼下的新芽;就像一只旧陶罐,可以盛放新榨的果汁或清泉。这样的作品,便成为一面镜子,可以照见今天的世界与内心,而不是一面尘垢蒙面的青铜镜,只可陈列在历史博物馆里。
《翩翩》讲的是一个叫罗子浮的浪子,被翩翩搭救,用清溪水洗疮,用芭蕉叶做衣,又以不同树叶做成各种食物,在纯净的大自然里,让这个罗子浮得以重生。就在罗子浮刚刚恢复成人样,就急不可耐跑到翩翩床前,觍着脸求同房共欢。翩翩道:“轻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罗子浮却说是“聊以报德”,敢言敢做,恬不知耻到了这种地步,完全是现代某些人的一副嘴脸。这是罗子浮欲望难尽的第一次亮相。
第二次,来了另一位狐魅花城,和翩翩一样,也是花容月貌,罗子浮一见倾心,哪里禁得住这样的诱惑。吃饭时,果子落地,罗子浮弯腰捡拾时,趁机捏捏花城的脚,没想到,他身上的衣服,立刻变成了原来的芭蕉叶,难以遮体。他赶紧收敛,收回邪念,坐回了原座。很神奇,芭蕉叶又变成了衣服。
劝酒时,罗子浮再次春心荡漾,他忍不住挑逗,挠挠人家的手心。立刻,衣服又变成了芭蕉叶。他只好又收回邪念,于是,芭蕉叶又变成了衣服。芭蕉叶——翩翩——《聊斋》,在这里立起一面颇有趣味的“哈哈镜”。
如此将罗子浮一次次打回原形,像坐过山车一样颠簸,让罗子浮洋相毕露,实在既难堪又可笑,却将一名花心男子,旧习难改,本性难移,又想拈花惹草,又怕露丑丢人,又要偷腥,还想遮掩,又想男盗女娼,还要道貌岸然,刻画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
第三次亮相,是罗子浮禁不住人间的诱惑,想回家乡看看。翩翩一眼洞穿他的心思,直言说他“子有俗骨,绝非仙品”,便裁云为棉,剪叶做驴,让他回去。回到家乡,立刻,衣服变成秋天的败叶,衣服里面的棉絮蒸蒸成空。迅速将他打回原形,赤条条,哪儿来的哪儿去。最后,罗子浮重回旧地,寻找翩翩,却已是“黄叶满地,洞口路迷”。
其实,《翩翩》的一头一尾,写得都不精彩,不足一观。但是,掐头去尾,留中段罗子浮这三次亮相,尤其是后两次借助芭蕉叶的亮相,写得确实精彩。设想,如果用现实主义的方法来写罗子浮,该如何铺排描写。便看出来还是蒲松龄厉害,他这片芭蕉叶厉害,比牛魔王的那把芭蕉扇还要厉害。芭蕉扇面对的只是火焰山有形的大火;蒲松龄这片芭蕉叶,面对的却是人心中看不见但更加凶猛的欲火中烧。
罗子浮内心所有的潜台词,内心之外所有堂而皇之的遮掩,都被这片芭蕉叶剥离精光,让人感叹尘世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将人性中种种丑陋的弱点,抑或卑劣之处,看得清清楚楚,并为人指点得明明白白。这个世界,在蒲松龄那里,就是“狐魅世界”,在《翩翩》里,他让芭蕉叶施展了奇特魔法。
读《翩翩》,还可读明人徐渭的剧本《四声猿》中的《翠乡梦》。讲的是和尚玉通持戒不坚,色戒被破,转世投胎成了女人,欲火纵燃,放虎出笼,引诱他人,最终堕落为妓的故事。这个玉通,比罗子浮走得还远。两厢对读,会很有意思,《翠乡梦》和《翩翩》,为同一坐标系的相对两极,均揭示了世事苍茫之中无所不在的醒世恒言。罗子浮和玉通的竞赛,让读者感慨人世间潜藏心底的种种欲望,让世人面临着醒心明性的考验。徐渭时代如此,蒲松龄时代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读罢《翩翩》,戏仿《聊斋》中的异史氏曰,作一首“打油诗”,聊以为感吧:
评妖论鬼说神仙,叹古哀今读柳泉。
蕉叶羞成遮丑布,雪云愧作暖心棉。
翻将洞口花落雨,弹向人间魂断弦。
美女从来出狐魅,秋坟谁再唱翩翩。(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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