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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 父亲的村庄

父亲的村庄

作者:宋雨薇

在人与土地的对话中,最终都是人俯首称臣。每每念起它的好,哪怕是创伤,都散发着天荒地老的气息。而父亲的村庄,正如许许多多鲜活的事物一样,被打上记忆的标签,安置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在时光的交错中,与记忆各自鲜活。

——题 记

1

时光中,总有一些锁不住 ,却又挥之不去的忧伤,隐隐缠绕在心间,形成了光阴的脉络。

想起村庄,便总会想到滋养了一辈又一辈的村头的那口老井。在我的孩童时代,老井与村庄一直默默相守,相互照应。它远离喧嚣,隐于山林,水质清澈甘甜,供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乡里乡亲。

记忆里,一直以来,父亲总是第一个叫醒村庄醒来的那个人。每天清晨四五点钟,天刚蒙蒙亮,父亲总是在起床抽完一支旱烟后,在山村的寂静中,“吱呀”一声打开大门,从墙根拿起扁担,担起水桶,走向老井。继而,村庄就在这一刻,紧跟着父亲的脚步声醒了过来。紧接着,家家户户的院落里,便相继传来扁担“吱悠吱悠”的悦耳的交响乐。

此时的村庄,家家户户的房屋上空,升起了袅袅炊烟,空气里仿佛都飘散着粥香的味道。乡亲们的院落里,鸡鸭鹅狗觅食时欢快的叫声,也相跟着打破了此时村庄的宁静。

这时,村庄的活力仿佛都从这一口老井开始了。夏季的老井尤其热闹,只有几十户农舍组成的村庄,全村共用村头的那口老井。清晨的老井,经过一个夜晚的沉睡,醒来时水尤清冽甘甜。清晨时分,乡亲们总会不约而同地相继来到老井边,打出甘甜的井水,一担一担地挑回家,将家中的水缸蓄满,以备一天生活所用。

村庄只有一口井,通往老井的一条路,从村庄中穿过,串连乡亲,串起一个个充满烟火气息的日子。每天清晨,生活的细节就在这样的细水长流中,一直通向最有凝聚力的老井。

井台边,挑水的乡亲越来越多。但是,老井永远都无需有着沉重的担忧,乡亲们绝不会因为挑水的拥挤而发生争执与口角。大山的宽厚,养成了山里人互相礼让的纯朴本色。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通往老井的路上,也变得更加热闹起来。

等待的过程中,男人们会卷上一根旱烟,极其享受地坐在井台四周的石头上,互相打趣着,唠一唠庄稼的长势,聊一聊自家孩子的趣事,说一说家长里短的囧事,笑声一阵阵响起。跟随着大人们前来凑热闹的孩童们,则蹲靠在大人们的脚边,兴奋地玩着石子,一阵阵清脆的笑声,给老井带来了最有生活气息的声音和活力。

2

老井用它的甘甜,滋养着全村。时间一长,老井便有些不堪重负,井水常常因为夏季雨水的搅扰,而变得混浊不堪。

农闲时分,乡亲们终于可以小憩片刻了。这时候,父亲的心事却多了起来。其实,不用父亲开口,乡亲们总能读懂他沉甸甸的心事。每当这个时候,乡亲们总会不约而同地、自发安排好时间,找一个晴朗的日子,在父亲的带领下,开始了惊天动地的淘井运动。他们热火朝天地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夕阳西下,一刻不停地忙碌着,直到清淘到井底冒出的全是青幽幽的井水了,井下的人才长舒了一口气撤了上来。这时候,乡亲们便像打了一场胜仗一样,围坐在井台四周,满足地抽上一顿旱烟,全然忘记了一天的忙碌和疲惫。走时,还不忘探头看一看井底慢慢渗出清澈的井水。然后,才带着满满的成就感,相跟着各自走回家门。

次日清晨,老井里的水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冽甘甜,通往老井的那条路上,又响起了扁担吱悠吱悠的交响乐,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响彻在整个村庄的上空,将生活的纹理再次铺展开来。

3

夏日的夜晚,井台边是村庄里最有凝聚力,也最热闹的地方。吃过晚饭,村里的劳力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井台边,放松着一天劳作后疲惫的神经。东家带来自家菜园里新摘下的黄瓜,西家带来果园树上熟透的李子。乡亲们围坐在井台四周,分享着相互的劳动果实,邻里乡亲之间的感情,就这样在温情中不断延伸。

父亲的菜园子此时便是最骄傲的时候。它像一个宝藏一样,在父亲辛勤的劳作里,新鲜的果蔬像获胜的大将军一样,竞相展现着自己的丰硕成果。门前的菜园子不大不小,记忆里,家里一年四季的果蔬从来没有中断过。每一年,父亲都会按照瓜果蔬菜的生长秩序,把他的菜园子安排得井然有序。春有草莓,夏有黄瓜,秋有李子,冬有父亲自己嫁接的果树上生长的小苹果。

村庄由于深居大山,受地理条件限制,家家户户的菜园里,种的瓜果蔬菜都是自给自足,没有买卖交易。可是,尽管家庭人口不多,父亲的菜园里,每年种的瓜果蔬菜却是多得吃不了,最懂他的心事的便是母亲。炎热的夏季,每天晚饭过后,母亲便会把成熟的瓜果蔬菜摘下来,端到井台旁边洗干净,放到一个大盆里,然后再用水桶打出清凉的井水倒进盆里,供前来乘凉的乡亲们惬意享用。

每当这时,坐在井台旁边的父亲,脸上总是挂满了自豪的笑容,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和乡亲们拉着家常,满足地看着乡亲们一脸幸福的吃相。老井便在这热闹的日常里,依傍着村庄和田野,带着一种诗意的情调和理想的情怀,在烟火明灭之间,深情地望着这一片热闹、和谐的生活画面,淡定而又从容。

4

然而,每一种事物都无法停止不前,老井也不例外。

随着时光的流逝,老井也老了。如今,在新农村建设的温暖氛围中,深水井俨然一位获胜的大将军,在曾经贫穷的村庄里,以淡定的姿态,从容地指挥着甘甜的优质水源,井然有序地流向家家户户的自来水管道,给宁静的村庄增添了一份幸福和自在。

此时的老井,像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在村庄里彻底失去了用武之地。它寂寞地守在村庄的一隅,张望着村庄里与往日不同的车鸣人欢,承受着被现代文明冷落的忧伤和疼痛,俨然社会的缩影,在季节更迭与风雨侵袭中,变得荒凉而忧伤。

生活中,总会有许许多多的事物,俨然老井一样,被打上记忆的标签。在新旧事物的交接中,它们相互交替、连接着,像齿轮一样,一环扣接一环,推动着时代飞速向前发展。

而曾经鲜活的经脉,则渐变为一种遥远的地址和符号,渐渐地隐入时光的纹理。正如父亲的村庄,正如村庄里的那口老井,正如人们心中梯次到来的春天……

5

前年和父亲回家秋收时,父亲用扁担朝家挑玉米,我在后面用小车推玉米

农民、汗水、生存与挣扎,一大串的生存符号在曲线中,跳跃在父亲的年华里。

扁担弯了,父亲和他的老屋都老了。

此时的老屋,仿佛一座被遗弃的孤岛,孤独地守候在被现代文明抛弃的村庄里。曾经烟火温存,而今,却像被掏空心脏的老人一样,在风雨中飘摇,被岁月无情地荒芜着,变得荒凉而忧伤。

走近破败不堪的大门,摸索出临行前,母亲小心地放到我手心里的那把印迹模糊的钥匙。一把生了锈的铁锁,锁住了父亲一世的春秋和最美时光。

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眼前的老屋,正在以忧伤的姿态,在静默中迎接我的归来。时光无情地侵袭着老屋的门窗、栅栏和院落,早已找不到它曾经充满温度的本来面目。院落里长满了野草,破败不堪的大门有气无力地支撑着时间的脊梁。带着倔强,带着委屈,留下一地的斑驳。此时,尽管我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老屋老了。

人生的愉悦和幸福,本来就只是挣扎或伤痛之间那短暂的间隙。老屋,是父亲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温度,耗尽心血的杰作。年轻时的老屋,似乎从未与富裕有过亲密接触。它承载了几代人的辛酸和挣扎,在老屋的怀抱里,曾经因为住满贫穷,偶尔伴有父母焦虑的争吵。也有因为孩子的淘气,在父亲的恨铁不成钢里,在他愤怒的巴掌下,时时传来的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富裕可以让人们减少生活里的奔波,少去艰难带来的焦虑。对于这一切,之于老屋,仿佛永远陌生。尽管这样,年轻的老屋依然在父亲的精心呵护下,如同一个家庭的灵魂一样,一直以坚强的姿态,为全家人守候着幸福的家园。

6

父亲的老屋的院子

然而,老屋的平静仿佛只是短暂的。

8岁那年夏天,由于家乡交通闭塞,兄姊都去了山外寄宿求学。勤劳的父母每天总是天一亮就出发,到离家很远的田间劳作,直到繁星满天的时候,才从几里之外的田野里归来。

在母亲的叮咛里,年幼的我每天放学后,不仅要喂饱家里的鸡鸭猪鹅狗,还要笨拙地做好全家人的晚饭。偌大的一个院落里,小小的我穿梭于门里屋外,像大将军一样,忙乱地指挥着那些围着我连唱带叫的、大大小小的活物们,大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山村里的夜晚已是漆黑一片。

家乡是一个贫穷的角落,由于交通闭塞,小时候那里不通车,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话。老屋孤单地坐落在大山脚下,在村子的最东头。每个这样的夜晚,我不敢一个人呆在只有一点萤光的土草房里,总是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在漆黑的夜里,竖着耳朵侧耳倾听着小路上的脚步声,等待父母劳作归来。每一次稍听到一点声音,便拖长哭音,大喊着爸爸和妈妈。时而哭一会儿喊一会儿,时而边哭边喊,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出现在小路上,他们听到我的哭喊回应着我,那时我的哭声才会戛然而止。

时已深秋,一天放学后,由于连续几天发烧,意识有些模糊。我昏昏沉沉地喂饱家里那些因为饥饿而乱作一团的活物后,便开始强打精神着手准备晚饭。尽管贫穷,但山里人的头脑里却从不缺乏智慧,他们总是就地取材,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4根长方形的木条钉成井字形,便成了居家过日子的烟火大使,供山里人热饭所用。

然而,它虽然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便利,也给充满烟火的生活带来了无形的隐患。那个傍晚,北方的烟囱,在颤抖的阵痛中,定格了我生命以来最清晰的记忆。时至今日,在时光的折射下,想起来,我的心仍会隐隐作痛。

尽管头脑沉重,但我还是极有秩序地将烟火大使放入锅中,淘米做饭自然少不了它们的亲密伴侣,点上柴火,一切都在井然有序中进行完毕。

做完这一切,扭头看见水缸空了。于是,我便拎着家里的小水桶,去附近的老井里一点一点朝家里拎水,每一次地回来,屋里的炊烟都一次比一次浓烈。由于缺少安全意识,进屋后,打开锅盖,想看看米饭蒸得情况如何。

刚拎起一半锅盖,只见锅里的火苗“呼”地一下窜到半空,只见锅中的“木井”着得火光四射,木头锅盖也“呼呼”地窜着火苗。而我前额的头发和眉毛被迅即跃出的火苗瞬间烧焦。我惊恐地扔下锅盖,惨烈地叫喊着朝外奔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乡邻前来救火。大火在陆续急速赶来的乡亲们的帮助下,终于扑灭了,而老屋的房盖却烧得寸草未留,火后的老屋一片狼藉。父母被赶去报信的孩童喊回时,日已落暮。

望着被烧得一片狼藉的老屋,母亲痛心疾首,父亲扭头看见战战兢兢躲在邻家大伯背后的我,转身抄起扁担就来揍我。我在众乡邻的蔽护下,惊叫着,哭喊着,四处奔跑着,躲闪着父亲的狂怒追赶。

夜晚一片漆黑,我挣命地奔跑着,终于逃掉了父亲的惩罚。深秋的寒风阵阵袭来,我瑟瑟发抖地依偎在家附近的一个豆秸垛旁,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竟发现自己睡在自家院子里,临时搭起的一个塑料棚子里的木板床上。原来,在众乡亲的帮助下,大家在火后残留的老屋里,挑捡出还可以勉强使用的生活物品,又点着明火,连夜搭盖了一个可以避寒的塑料大棚。忙碌完毕,大家才想起我这个此次火灾的肇事者。大家焦急地在黑夜里分头寻找着我,呼喊着我,可是,在严重的高烧下,还又惊又怕的我,根本没有听到这一切。

醒来后,我害怕的眼神躲闪着,不敢面对父母,在惊慌的窥视中,我看到的是父亲憔悴的面容和母亲哭红了的双眼。他们没再提昨日的火灾,也没再给我施加我想象中的酷刑。

中午,我却在意外中,吃到了一年到头都难得吃到的饺子,如山般地堆在我面前的碗里,仅此一份。我两眼发光地一气吃光了它们,父母却分坐在临时搭设的餐桌两旁,出神地看着我狼狈的吃相,粒米未进。

7

老屋里的灶火

老屋在全家人的伤痛中,在全村人的热心帮助下,进行重新修缮,获得新生。经历岁月的淘洗,在不变的光阴里,变化了的是人事,是情怀。老屋修缮后,父亲依然在他生活的生产线上,循着既定的环节,一步一步地扛着生活的大山艰难前行,而究竟要走到哪里,或许,他自己也看不到未来。

而我此时,却一天比一天地痛恨老屋,痛恨它的寒酸,所带给我的苦难;痛恨它的闭塞,所带给我的贫穷;痛恨它的贫穷,所带给我的自卑。于是,走出老屋的信念,就这样疯狂地生长,我一次次地想尽早冲出它的怀抱,冲出这个贫穷而又落后的村庄,想逃离、背弃、遗忘,走进更广阔的天地。

随着时光的走远,往事凋零。工作后,在城市艰难地打拼与挣扎,在人与人之间冰冷的寒喧中沉默。城市可以栖居,但未必可以归属。此时,村庄里乡亲们的古道热肠,在城市的冷漠面前,越发让人感到怀念。有多少美好的往昔,已被岁月荒芜。而当人们意识到往昔的美好时,岁月却早已不在那里等你。一把生锈的铁锁,锁住了尘封的岁月,即使你身在老屋,也只能用记忆的碎片,来还原生活想要的模样,却无法再次找到一屋子的春夏秋冬。

我本以为时光还很长,但父亲却和老屋一样,在时光的淹没下,空荡荡的如没有炊烟的村庄上空,成为了大地上一道抹不去的伤痕……

  (标题书法:刘福生)

本文刊于2019年5月25日《吉林日报·东北风》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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