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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犁:草原冬雪|张惜妍

张惜妍

如果季节可以用颜色说话,北疆的冬季是白色的。

伊犁河流域,唐布拉草原掩盖在白雪之下,进入深度睡眠。

接到老马的电话,他邀请几个老朋友去山里吃羊,我回绝了。我怕冷,再说十二月的草原,是没有风景可看的。

天气阴霾,已经开始飘雪,车就等在门外,架不住盛情,我裹上羽绒服上了车。

老马家在尼勒克县城,经营着一家餐馆,一家洗车行,他创下基业交给家人打理,更多的时候,是在牧区游晃,随着季节贩卖蜂蜜,皮毛,牛羊肉,奶制品……他很满意自己的生活,一边自由地玩,一边挣钱,山上山下,城里城外都有他的朋友。

这次,他要带我们去哈萨克牧民家吃羊肉。

上一次来是两年前的五月,草原覆满了山花,那是草原最美的季节。毡房像白珍珠一样洒落在花毯上,远看炊烟袅袅,诗情画意。走近了会发现,它们掩映在松林里,清冷孤寂。夏天水草丰茂,是牧人的福气,而冬天,当绿色与河水隐退之后,牧民转场到冬窝子,新的定居点是院落,干草高高地堆积在屋顶和圈棚之上,一户户紧密相连,反倒显示出一种世俗生活的亲密与温暖。

哈萨克人是寂寞的坚定承受者,他们以草原为家,以放羊为生,祖祖辈辈,一直这么延续着。这是我对牧民的简单认识,或许其他旁观者也是这样的概念。

山区的雪更大,长风呼啸,山路被雪抹平了,只能下来步行。长及膝盖的羽绒服,棉靴子,围巾帽子,从头到脚武装得严严实实,寒风依然像吹着口哨的匕首顿时划过我的体肤。我顶着风摇摇晃晃地走,不时要背过身去躲一下被风卷起扑面而来的雪粒。雪原中,除了风还是风,除了雪还是雪。

雪山是庞大的动物,半卧在大地上,不见头尾,它不动,可是它活着,森严凛冽的气息无处不在,我只是经过它身体中正在休眠的某个部位,即使很小的移步,也要使出全身的气力,在山体那些巨大的皱褶之间,渺小地经过。

我在举步艰难之间,思考这个世界辽阔的原因,是不是很可笑,它就是大的,人就是小的,我有限的认知力制约了我的思维,不具备进一步掌握更多真理的能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山谷中沉默地前进。

阿克拜骑着马腾空而降,骏马的鼻孔喷着白雾,马鬃结满了冰珠,那厚重的皮毛衣饰,翻身下马的姿态,感觉草原之王现身。草原汉子伸出结实的双臂将我托举起来,稳稳地落在马鞍上。白色雪雾中,还有马匹向这个方向移动,朋友们一个个瘫坐在雪地上,当寒冷遇见温暖的时候,寒冷倏然撤退,人一下子就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雪原里没有方向,也没有时间概念,我不知道马蹄走了多久,马背上的阿克拜像一座山替我挡风,我还是被冻僵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还好没有失去知觉。远远望见牧民定居点的青烟飘渺时,我居然感动到想哭。我感觉自己像一颗冻白菜被阿克拜端了下来。我记得小时候,妈妈让我去储物间拿白菜,那些白菜整齐地码放在屋角,冻得硬邦邦的,我双手捧起一个,快速地跑向厨房。此刻,我就是一颗冻僵的白菜,站不稳也迈不开步子,阿克拜掐着我的双臂,就像年幼的我拿着一颗白菜的姿态,将我拖进屋里,放在炕沿上。

阿克拜的小儿子阿穆勒在炕上爬来爬去,忽然有个陌生人侵占了他的地盘,有些吃惊地盯着我看。女主人巴哈古丽替我解开围巾,脱掉靴子,又往炉膛里添了几块煤,也上了炕,拉过我的手轻轻揉搓。

终于暖和过来了,我闻到奶茶的香味,我听见狗叫,我终于回到人间。

白色的墙上靠着白色的绣花枕头,白色的餐布上白色的瓷盆里盛着白色的牛奶;阿穆勒戴着白色的羊皮帽子在白雪堆积的院子里玩雪,身后跟着一只小白狗;阿克拜在羊圈里,给一百多只绵羊喂草料,大儿子阿德勒帮爸爸喂羊;马厩里喷出一团团白雾;目光越不过白色的山峦,牧人头顶着白色太阳,行走在漫无边界的白色雪原……

白色,近处远处,到处都是白色。“哈萨克”就是白天鹅的意思,白天鹅是纯洁自由,美好幸福的象征,在民间受到景仰。牧民一生敬畏生灵,爱惜食物,生活简朴,简朴到还原人间最简单最原始的颜色——白色。

白色成为牧民日常生活的主要色彩,从一顶毡房到一块奶疙瘩,从衣食住行到日常三餐都是白色,白色高于一切色彩,是所有颜色的母亲,没有白色,诞生于其他颜色背景上的色彩,都将失去自我。

素简至极的白色给生存的艰难和痛苦带来清凉的慰藉,他们在民歌中唱到:我的披白挂蓝的女神灵/为求善事宰杀的白头羊/为跪拜铺展开的白垫子……

松脆的雪花是白色的,蜿蜒的山脉是白色的,大雪漫无边际,雪有声音,还有重量,有生命,应该还有思想,大地会不会觉得疼或者痒,那沉睡在冻土里的生灵会不会感到冰和冷?它们和雪有着怎样的窃窃私语?外界人熟知的都是夏季唐布拉草原百里画廊的美景,游客匆匆来聚散,很少有人千里迢迢奔来领略冬天的魅力,我也是头一回目睹它冬天苍茫的雪野。

大家暖过了身子,围着老马在批斗,我倒是庆幸走进牧人的家,走进肥美的羊肉饲养者真实的生活。

阿克拜忙完了进屋,身躯堵在门上,在草原生活,得有这样敦实威猛的身材,才能镇得住双脚在风雪里站稳。一个人无论是身体上的瘦弱或是精神上的瘦弱,都会抗不住人生的风雪。常年生活在这里,夏季的喧嚣忙碌与冬天的寒冷寂寞也是需要精神力量来平衡的。

阿克拜家几代人的生活范围就在山上山下,草原赋予他们简陋的生活,日出而牧,日落而息。我不知道他们对生活是否感到满意,对外部人来说,看清表象很简单,看清内质很难。

奶茶、馕、酥油、果酱、干果已摆在炕上,大块的羊肉在铁锅里翻滚。邻居坎吉别克端来煮好的熏马肉,附近几家邻居都过来了。“谁家来了客人,我们都会聚在一起。”坎吉别克为众人倒上第一杯酒。他黑红肤色,褐色的眼睛,身上散发着一种类似羊毛的味道,从他的年龄,仪态,说话的方式,就可以看出他在群体中的威望。

有人说,新疆人真可怜,夏天守着炎热、冬天守着寒冷,不像鸟儿有四季迁徙。确实,新疆人恋家,迁不到哪里去,生的地方和活的地方往往是终老的地方,除非有命运的突然改变而离开故土。

草原的世居民族守着祖先固有的游牧方式,即便到了现代社会,他们也只是接纳了物质而非精神,依然跃马扬鞭、驰骋草原,在大地上不断迁移,就是为了找到最好的水和草,这是一种生存方式,也是将现实和梦想完美结合。这样的生活,不就是城里人追逐的诗和远方吗?为什么要改变?有什么改变的必要?

我记得外公在世时曾经说过,人选择在哪里生活,哪里的土地就养育人,土地对人是忠厚的,不会抛弃人,只有人抛弃土地。他们那一辈人的迁徙是生存所迫,他们是无奈地离开故土,即所谓的“背井离乡”。我们这一代可以自由选择,是自愿而幸运的。随着社会发展,抛弃土地的人越来越多,为了金钱,为了生活,为了梦想……有很多离开的理由。当然,大多数年轻人一般不会囚在一个地方长久的生活,拼尽全力走向远方,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但牧民却舍不得离开半步自己的天地,就像阿克拜,坎吉别克,他们永远不会离开丰美的草原。

阿德勒十六岁,平时住校,只在周末回家。他想考大学,还不知道考哪里,学什么专业,让我给他讲一讲城里的学生的想法。我问他为什么不想留在草原。他说,爷爷爸爸他们世世代代都在山上放羊劳动,夏天把羊放到山上,打干草。冬天转到山下让羊群过冬,春天里羊羔出生,每个人都忙得晕头转向,羊又重新回到山上……年年都是这样,冬天山上太冷了,雪灾来的时候,羊危险,人也危险,经常刮风停电,出不去的时候,好像被外面忘记了……

这是一个牧区孩子的真心话,冬季意味着晨昏不明、白雾弥漫的日子随之而来,十月份开始天气转冷,一直持续到四月,夏季忙碌,春季和秋季转瞬即逝。在社会快速变化的时代,他们与草原唇齿相依,他的祖辈,他的父辈和他的成长,仍然这样生活着,他对草原深怀感情,也恐惧厚厚的积雪和狂风,还有那说不出的与外界失去联系的孤独。

阿德勒说,他不喜欢冬天,没有寒流还好,下雪没有关系,我们能用干草喂羊,羊也能应对寒冷。最害怕狂风暴雪一起突然到来,有时候还是秋天,这样的坏天气也来,你们没有见过雪地上,墙后面死去的母羊,刚落地就死去的小羊羔,还有出去找羊被冻死的人。

阿克拜则希望儿子能成为一个兽医。他给我们讲了上个月大雪突然降临的经历。今年天气怪得很,还没到冬天嘛,羊没有转场,大雪就来了。我要赶快把羊群赶下山,雪湿湿的,夜晚冻成冰就完了,我加快速度赶着羊往回走。羊不知道天气,还慢慢地走,我想了一个办法,我在马脖子下面吊了一个饲料袋,一边走,一边撒一点,哄着它们跟着我走。路上雪越积越厚,踩下去全是水,我的马滑倒,摔了好几跤,把我摔在地上,爬起来再赶着羊走。后来我的羊明白了,挤在一块快快走,天黑前回到了家。当天晚上,就有两个母羊流产了,羊羔可惜了,巴哈古丽心疼了,我也心疼了。还有一家人有上百只羊,那天男人到城里去了,羊没能赶下山,几十只丧命了,他们家的损失太大了。草原上太需要兽医了,我的阿德勒可以呢,他想出去上大学我支持,他会听我的话,成为草原上受人尊敬的兽医,我的儿子我知道。

游牧追逐水草而居,成群的牛羊、马匹是牧民的生活保障,也是所有财产,游牧经济对自然环境的依赖不言而喻。素白的寂静的美丽的雪,是大自然的恩赐,草原依靠雪水哺育。有时,暴雪也是残酷的刽子手,夺走牧民辛苦操劳的一切,甚至夺走生命。

在草原上度过冬天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冬天也有晴空暖阳的好日子,羊群嚼着干草,躺着晒太阳,孩子们滑雪,女人们做针线活,打馕,男人们聚在一起冬宰,灌马肠。好天气之下,一切都很美好,颠簸辗转的游牧生活,艰辛是真的艰辛,快乐也是真的快乐。

一碗一碗的奶茶端上来,一只接一只的空碗递到巴哈古丽手里。她裹着白色的头巾,在炕角沉默而忙碌,手里拿着一块白布,照顾客人们饮食的间隙,动作麻利地穿针引线,绣着桌布枕套之类,红色绿色的丝线,纹路细密精致,盘布着云朵、羊角和花卉这些最常见的民间图案,把大自然中相依相存的事物绘制到衣食住行中,是主妇职责的一部分。此外,她还剪羊毛,挤牛奶,带孩子,操持一切家务,男人在哪,孩子在哪,羊在哪,家就在哪,她就在哪。

我四处打量,她的家里,无论用具还是饰物,白色之外,绿色最多,这绝对不是巧合。或许对于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人来说,感知力和想象力会受到生存环境的限制,常年受到草原的包围熏陶,绿色便会不自觉的沉淀于自身意识和审美观念当中,体现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墙上的挂毯花朵温暖,铜壶敦厚沉实,炉火跳跃,奶茶滚烫,羊肉冒着香气……一屋子的牧民和客人自如安详地喝酒聊天。巴哈古丽和我聊着坎吉别克,说他年轻的时候,是草原最英俊的骑手,草原上姑娘们都很爱慕他。而他出乎众人的意料,娶了阿肯家心灵手巧却有小儿麻痹症的女儿。在牧区没有学校的年代,他的毡房就是孩子们的教室,他的妻子教孩子们识字,他对残疾妻子的关爱让牧区的男女老少都很敬重他。前几年一次雪灾中,他带着三个儿子帮忙邻居转移羊群,最小的儿子没有逃过灾难,那是个还没有结婚,人见人爱的漂亮小伙,当母亲的承受不住,儿子安葬之后也跟着走了,坎吉别克一下子失去两个亲人,人也老了很多。看着沉默寡言的坎吉别克,我觉得他就是《大雪将至》里的安德里亚斯,那个孤独的山林工人——“和所有的人一样,在他的一生里,也曾经怀有过自己的想象和梦想,其中的一些是他自己实现的,有一些是命运赠与他的,很多是从来都无法实现的,或者是刚刚得到,就又被从手里掠夺走的。但是他一直还活着。”

另一间屋子里,小狗趴在门边,阿德勒拥着阿穆勒在炕上酣睡,静谧到幽深,那是一种骨肉相依的幸福。

(文内图片由作者提供)

走进冬天深处,一个童话般的纯白世界,那么苍茫,那么干净,洁净的人心还原了人间最初的美好。人是一种自然,雪是另一种自然,雪可以没有人,人必须要有雪、江河和水的哺育。眼前是无垠的皑皑白雪,远处山脊上生长着冷翠的松林,山顶之上是一碧万顷的晴空,山道上的马蹄痕迹伸向远方。

一场又一场大雪降落,白色的背景之上,雪以自己的方式描画出了一家牧民的日常——他们的日子,他们的羊,他们的愿望。时间的河流汤汤不止,春天在积雪中一点点绽开芽孢,孩子们在期盼中长大,并且更加珍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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