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地垄，麦地连片。风过处，麦浪翻滚，像极了奔涌的海洋。
芒种前后，黄熟的麦子，引来铺天盖地的鸟雀。麦地深处，插了不少着青衣、戴破草帽的稻草人，却驱赶不走聪明的鸟雀，必须得派专人看守。于是，母亲和她的一个姐妹，就变成了守麦人。
两人各拎一面铜锣，围着广阔的麦田，边喊边敲，一时间，鸟雀惊得满天飞。可是，她们稍一停歇，鸟雀就又悄无声息地飞返，她们只得接着使劲敲铜锣，“呜呼—呜呼—”地喊。鸟雀复又腾地飞高，在天空盘旋一周后，于远处的另一块麦地徐徐降落下来。顶着初夏耀眼的阳光，守麦人在麦地深处来回奔跑，和鸟雀反反复复捉着迷藏。远远望去，就像两个可爱的小矮人，在大地的中心，游戏，奔跑。
先前，田野、村庄、山岗、场院，到处都是活跃的鸟雀，它们和人类很亲近，胆子也很大。哪里有人居住，它们就会跟着出现在哪里。人在地里干活，它们或者跳跃在你面前，或者亦步亦趋，紧跟在身后，或者集聚一团，进行整齐划一的空中飞行表演。分明，它们把人类当成了自己亲近的朋友。或者，和人类一样，它们把自己当成了大地的主人，它们在大地上恣肆地飞翔、舞蹈，热烈而盛大地生长繁衍。天空，有它们自由飞翔的身影；大地，有它们肆意书写的足迹。天空和大地，是它们表演的舞台。它们是天地间真正的诗意栖居者。
鸟雀偷食麦粒，难道母亲和与她一起守麦的姐妹，真的只有驱赶这一招么。显然不是，她们只是不忍伤害那些鸟雀罢了。“和人畜一样，鸟也是一条命，是不可以伤害的。”站在无边的麦地里，仰望着头顶盘旋的鸟雀，母亲告诉我。
其时，因淮河发大水逃荒过来的外乡人，拖儿带女的，不时在我们那一带村庄出现。也许，他们正是踩着麦熟的时间节点，南渡长江，辗转来到这里的。因为，那时那刻，无边的麦地，可以很好地淹没偷麦人的身影。
母亲和那个姐妹似乎只顾专心看守鸟雀，对偷割黄灿灿麦穗的几个伢崽，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产队长知晓了此事，也并未过分责备守麦人，只是要求加强戒备。闹不明白，队长咋没把偷麦人当作破坏生产的对象抓起来。让人更意想不到的是，村里人那么贫穷，却总是大度地拿出瓜果粮食接济逃荒的外乡人，有的家庭，甚至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安顿那些逃荒的人，逃荒人离开时，村人竟然洒泪相送，就像告别自己的亲人。想想，那应是特殊年代，困境之下，贫穷之人彼此间的温暖和慰藉吧。而这，也成为几十年后，我最温暖的记忆。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母亲、她的姐妹、生产队长以及村里人，对于是非善恶有着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他们用爱与善拥抱世界，无论快乐、辛酸，还是苦难，他们始终用爱与善守护心灵的一角，体现为对一只鸟雀、一只虫蚁生命的尊重，也体现为对一群逃荒外乡人的善意保护和收留。这一切，既彰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更照见人性的善良和光辉。
（作者：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工作于国家税务总局修水县税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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