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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星辰埋在河边(外一篇)|傅菲

星辰埋在河边(外一篇)

傅菲

很多年之后,我明白了,雪花是星宿的碎片。

落雪的时候,我没看到雪,也没听到声音。我睡在三楼,听隔壁邻居七八个人在唱戏。也听不出是什么戏文,铙钹、二胡、唢呐间歇地响起,苍老的男声和尖利的女声交叉传来,让黑夜多了几分冗长。我知道哪几个人坐在厅堂里摇头晃脑地唱戏。唱男声的是大炎,唱女声的是大炎的女儿兰英。拉二胡的是赵家三胖。打铙钹兼锣鼓的是山木。敲木鱼兼吹箫的是古蒙。吹唢呐的是余生,一个月前是雨溪。雨溪在立冬那天,随乐队给西山一个老人送葬,在圆坟的时候突然倒在墓碑前,四肢僵硬,死了。有人说,雨溪死于心肌梗死,也有人说,雨溪死于脑梗,到底死于什么,谁也不知道。反正是死了,怎么死的谁也不会刨根问底。他的儿子也不会。他倒在地上时,嘴巴里还含着唢呐,一句话也没留下。他才五十来岁,让人觉得人就像一支唢呐曲,随时可能断,断了又没法续气。他们都是我很熟的人,听了几十年,看了几十年,每天晚上在大炎厅堂练戏唱曲。我在床上也可以想象,大炎唱戏文憋着嘴巴,头摇得像水勺,喉管胀开,太阳穴两边的青筋像两条扭动的黑蚯蚓。兰英唱戏文,眼睛看着屋顶,翻出眼白,鼓鼓的乳房在抖动。

“这么冷的天还唱戏文,雪落得台阶发白了。”我母亲把木门哐当关上,插上门闩,自言自语地说。母亲八十岁了,发黑齿白,耳聪目炯,只是肺火旺盛,肝脾虚弱,吃饭没胃口,用热水泡饭吃,因常年劳动,身子佝偻着。

看看窗外,一片漆黑。我想着,下一夜的雪,田畴里会皑皑一片。

天还是麻麻亮,巷子里有了吆喝声:“买粉吃吧,新鲜压榨的米粉。”不是人在吆喝,是一个喇叭筒。嘟嘟嘟,声音有些含混。电瓶三轮车在巷子里哧哧哧快速闪过的声音,显得巷子特别清寂。我披上旧军绿色大衣,站在窗户前,一粒雪也没看到,稀稀的冷雨若有若无,湿湿的田野略显迷蒙。对门房子的瓦檐悬挂着冰凌。玻璃上,蒙了一层白白的水雾,凝珠冻出了冰花,一朵朵,雏菊一样的形状。雪怎么就这么快融化了呢?

门前的溪水冒着白白的水汽,蒸腾。水汽扑在溪沟里,散了两圈,萦萦,又没了。枯死的竹节草悬着水珠,晶白。倒伏的芭蕉叶硬硬的,叶面上的水结成了冰片。我坐在水井边喝水。大兴在清理垃圾。大兴戴一顶长耳帽,扎一条蓝布围裙,他把垃圾桶拎起来,倒扣在平板车上,拍拍垃圾桶,砰砰砰,又把垃圾桶摆回原地。大兴是拉垃圾的,拉完了巷子里的垃圾再干农活。他四十三岁时,从上村入赘到下村。他父亲是个老师,四十来岁便故去了,得了出血热,在床上躺了五天才发现,死在去医院的路上。大兴是家里唯一的劳力,把四个弟弟抚养成人,自己耽误了婚事,成了老单身。下村有一个死了丈夫的妇人,拖儿带女,吃一口饭都难。东莲婆婆说了媒,大兴做了上门女婿。想想,这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前两个月,拉垃圾的人是烂瓜。烂瓜是一个有老婆的老单身。他老婆在哪儿,谁也不知道。他老婆和他结婚一年多,还是姑娘身,便跑了。有人说烂瓜得了男人病,也有人说烂瓜不知道行房。有一次,做箍桶的钱发,和烂瓜开玩笑,说:“你 ××都不会挺啊,留着老婆给别人用。”烂瓜拿起白菜刀追着钱发,追了三里地。老婆跑了,他懒得去找。前五年,村里找人清理垃圾,一个月八百块钱,烂瓜托在医院上班的侄子说情,谋了这个差事。巷子的人不怎么喜欢他,说他清理垃圾不干净,垃圾桶倒半桶留半桶,地面也不清扫。也说他拉一天,荒一天。烂瓜怕村主任,像毛毛虫见了火。有人揶揄他:“烂瓜,你还不去清理垃圾啊,主任马上来检查卫生了。”他慌里慌张地拉起平板车,斜歪着头,黑舌帽盖着半边脸,又去清理。他喜欢吃葵花子,边走路边往嘴巴里塞,连瓜子壳一起吃。又有人揶揄他:“烂瓜,大家都说你不愿拉垃圾了,有上好的事等你去做了吧,弄堂里的大胖已经找了村主任,要接替你这脚事,村主任同意了。”大胖牛高马大,是个弱智。烂瓜说,大胖要做这脚事,我没米也要和他做三个粿。霜降后,烂瓜没拉垃圾了,因为烂瓜死了,死于高血压发作。烂瓜喝了两杯酒,在床上睡了两天。垃圾堆在路边,被野狗翻来翻去找骨头,撒了满地。巷子的人找烂瓜,发现烂瓜僵硬了。

喝好了水,母亲煮的粥也熟了。我顾不上喝粥,往饶北河边走。我看见河对岸山梁上,铺上了雪。出了巷子,过两块稻田,便是饶北河。河水依山弯成半弧形,缓缓而下。河滩的芦苇丛积了不多的雪。山梁是稻草垛的形状,一座山梁堆着一座山梁,向上推高,形成绵绵山峦。山峦高处白茫茫的,银灰色,山巅飘荡着丝丝缕缕的淡雾。从雾中浮出的山峰,是皑皑雪山,深重的白,凝重的白。半山腰也有不多的白雾,棉絮丝一样,一圈一圈团成了棉花糖。雪色深灰,被墨绿的灌木叶衬托出来。满山的灌木,如深蓝颜料,封冻板结。山底是毛竹林和松树林,不多的雪在林梢泛着浅灰色的光。

大雁从河面上空,以“人”字形列队掠过。嘎,嘎,嘎。天空铅灰色。岸上的洋槐树,已经没有叶子,突兀的树枝张开,像一个奔跑的人突然停下来。在苍茫和浩渺之间,枯叶落尽的树以隐喻的方式存在。树丫上空空的鸟巢,让人想起在夏季起起落落的鸟群。那是一些我们熟知的鸟,有长尾巴的喜鹊、全身乌黑的乌鸫、羽白如雪的苍鹭,还有猫头鹰和斑鸠。和我同庚的粉良,婴孩时期,他父亲扛一把楼梯,上树摸鸟蛋给孩子吃。鸟蛋是粉良的主要营养来源。粉良有了一个名号:鸟蛋。小时候,我也会去摸鸟蛋,用藤条编织绳子绑在腰上爬树,把鸟蛋敲开,倒进嘴里,浓烈的咸腥味灌满口腔。有时敲开蛋,露出毛茸茸的稚雏,被黄黄的浆液裹着。摸蛋,还会摸到花蛇,抓出来,长长的,溜滑,冰凉透骨,浑身起鸡皮疙瘩。

露出河面的石块,有了一层鎏光的冰面。冰面的边沿,倒挂着筷子长的锥柱冰凌。冰凌耸起一圈圈的圆层,像蒸糕。河面铺着一层翻卷的水汽,野鸭三五成群,浮游觅食。野鸭麻绿色,唧唧地叫。轻浅的河水嘀嘀嘟嘟,清亮激越,细小的水花漫过低低的水坝。

与对岸河滩毗连的是一畈水稻田。冬日萧瑟,水稻田却长出鹅毛草,稀疏青涩如涟漪。白白黄黄的稻茬纵横有致,质朴素雅。稻田往南,是几户人烟。屋顶上的淡淡炊烟一直绕到竹林,和竹叶上的雪形成清晨的底纹。

在枫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条河更贴近人的。我们在河埠头挑水,一担担挑回家,倒进水缸。我们淘米洗衣。我们摸虾摸鱼。我们把石块一个个翻开,找螃蟹。河水从拦河坝边的水渠推推搡搡,在一个个水洞口分流,灌入一块块水稻田。我们无数次站在河边,毫无目的又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河水,看着它从不远处的山弯流过来,在埠头深潭,打一个凹陷水窝,水的皱纹一圈圈旋转,河水继续向东。我最后一次在水潭洗澡,是在二十岁那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我在河里游泳,雪落在水里,悄无声息,被水融化。雪飞旋地下,蒲公英被大风吹起四散一样,河面散满了雪花。上了岸,我的头发落满了雪。我的身子吱吱地冒着热气,被热气和冷雪裹着。

以后很少下雪了,即使下一次,也很快融化了。十几年才会有一次大雪。那一年,我还是七八岁,下了两天两夜的雪,把门槛都盖了。河水封冻,厚厚的冰面上堆了十几个稻草人一样的雪人,用木炭嵌眼睛,红萝卜嵌嘴唇,草木灰织头发,红薯嵌鼻子。河滩冻死了很多鸟,撒开的翅膀像断了篾丝的风筝。黄鼬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再也没见过那么厚的雪了。

“你在看什么呢?这么早,一个人在河滩。”从蚕豆地走来一个人,毛线围巾裹着头,露出两只窟窿一样的眼睛。我辨认了几秒钟,说,雪积不起来,天冷得让人发抖。裹围巾的人说,我养的蜂这两天全冻死了,从蜂箱里扒出来,有一大钵头。原来是养蜂人五毛。蜂比人难熬严寒。我说。

回到家里喝粥,母亲抱一个火熜坐在我身边,说,昨夜姜家五公死了。

公是爷的另一个称呼。我说,五公才七十八,不算老啊,怎么就死了呢。母亲低下头,用铁丝扒旺火炭,说,老人在冬天,熬的是骨头水,骨头水哪经得熬呢。我看看母亲,看看屋檐的冰凌,说,天每年都要熬人,热也熬人,冷也熬人,不会四季让人舒舒坦坦的。五公年轻时,可是村里的好汉,赤膊挑担,赤脚上山,赤手摔倒一头牛。我是见过的。在生产队,过阳历年社员聚餐,要杀牛。他喝一碗酒,长手巾扎在腰上,赤手把水牛摔倒在地。他是一个过一个门槛可以吃三大碗饭的人,到老了,熬不过冷。母亲说,午边,准备香纸香烛,你去送送五公,他这个人好,没作过恶。母亲又说,走得太突然了,说起来,昨夜的雪也不大,过了年走也好,腊月了,人走了,在阴间都是凄清的。

午边,我去了五公家。傍晚,我又去了五公家。他家里也没人哭,假如没有录放机里播放的哀乐,别人还不知道他家有丧事呢。屋前矮墙上,放了一个破脸盆,送五公最后一程的人在脸盆里烧几张草纸。脸盆有半盆纸灰,黑灰色的纸灰被稀稀冷雨打湿。几个小孩在院子里嬉闹,从地上捡起散花炮,砰砰,零星地炸一个。

天又下起了雪。雪子夹雪花夹颗粒一样的雨。沙沙沙。风卷起来,从东边田畴涌过来。摇晃的路灯半明半暗。几个中年妇人约伴去杂货店打麻将。隔壁大炎家的厅堂又响起了唱戏声。木鱼,当,当,当,开场。铙钹,恰,恰,恰,尾随其后。哐哐哐,哐哐哐,小铜锣越来越激烈。嘀嗒嗒嘀嗒——,嘀嗒嗒嘀嗒——,唢呐比昨夜吹得更欢庆。哩啷啦哩啷,二胡一下子把悲凉的调门提了起来。男声在唱:

扬鞭催马长安往,春愁压得碧蹄忙。

风云未遂平生望,书剑飘零走四方。

行来不觉黄河上,怎不喜坏少年郎!

 拍长空逐浪高百丈,归舟几点露帆樯。

真乃是黄河之水从天降,你看它隘幽雁,分秦晋,带齐梁。

浩然之气从何养,尽收这江淮河汉入文章。

琴童带马把船上,艰难险阻只寻常。 

……

“大炎真有劲,几句戏文唱了几十年,还唱,再好的戏文也唱厌了。”来我家串门的吊酒师傅彩平说。我说,喝酒的人还餐餐喝,也没见人说喝厌了。彩平呵呵地笑起来,说,一个理,一个理,饭也餐餐吃,没人说吃厌了饭的。我母亲说,厌了,就是到头了,到头了,和雪一样化了,渗入土里。

天黑得发稠。

台阶上很快白了一层。盆栽的棕榈这两天也冻死了,叶片焦黄。瓦楞里,当啷当啷,滚下雨,滚下雪子。溪水无动于衷,叮叮咚咚,不疾不徐,像时钟里的秒针分针和时针。

邻居三春媳妇从双排座的五菱车下来,穿着厚厚的睡衣,戴粉红毛线帽,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婴儿被一床棉抱被包着,严严实实。三春乐嘻嘻地给每一个人发烟发糖果。“胖嘟嘟的。”“月娘快进屋,别吹了风。”“奶水有了吧?”“肥耳,长寿命。”婴儿啊啊啊,哭了起来,哭声响亮。

不远处的田野变成了墨水,滴在夜的容器里,和黑相融。我们烤着火盆,说着话,看着屋外下雪。似乎雪会越下越大,也似乎会随时歇下来。风拍打着窗玻璃,啪啪啪,像风雪夜归人的脚步声,急迫,无畏。窗玻璃有了凝珠,晶莹,不一会儿,有了水雾的窗花像白水母。生病后,我很怕冷,找来旧军绿色大衣披上。母亲说,这件军大衣还是你爸五十岁时做的,后面的衣叉开得不正,穿起来拉身,不舒服,也就一直没穿了。母亲又说,铺了两层棉,暖和。我说,我得留着,当传家宝。

山又白了一层。人会白头,山也会白头。白了头的山,晒几天太阳,又还原回去。白头的人,却继续白下去。雪下雪的,头白头的,水流水的,夜黑夜的。

天下雪,只有天在最深情的时候才下雪。什么是最深情的天呢?不知道。也许深情是因为雪下得特别有耐心,一朵一朵下,分开下,一层一层下,不像雨,浇下来,泼下来,倒下来。雪花是一封封写给人间的信,通知人上天堂,通知人来人间。收信的人,有明确的地址。送信的人有明确的投递线路,从天空下来,从山顶下来,从树梢下来,沿着饶北河,寒风是一艘飘摇的船,摇着橹,投给每一户屋顶,投给每一个人,投给每一棵树,投给每一株菜蔬。无人收的信,放在地面上,信叠着信,等待太阳焚毁。

信的内容也不相同。

有的信上写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有的信上写着:“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有的信上写着:“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有的信上写着:“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夜太黑。雪太白。我们在说话。雪在下。

雪是天上坠毁的星宿,带来了星光,又埋在田畴里,埋在山梁上,埋在我们的屋顶上,多余的全部埋在河边,听河水流淌。

旧痕

在乙亥年正月十四傍晚,我在屋檐下喝茶。雨水飞溅,嗦嗦嗦的雨声,撩拨着巷子的寂静。巷子悠长弯斜,幽深,淡白的天光水晃晃。我和父母亲聊起老房子的事:老房子是哪年建的?

父亲说:应该是 1960年。

母亲说:你老糊涂了,我没过门就建了,我来傅家玩,一个空空的门洞,门板都没有,老房子应该是在 1955年之前修的。你家穷得门板没一块,只有我会嫁到傅家来。

父亲抽着烟,嘿嘿地笑,说:说明你有眼光啊。

母亲说:都怪那个剃头匠。

我说:哪个剃头匠。

母亲说:你没见过,你出生的前四年,他便死了。

我说:那你怪他干什么。

母亲说:弄里的剃头匠去源坞剃头,大雨天,看见我在水井边洗衣服,乖巧活泼,便给你外公说亲,傅家坐东朝西,你外公一概不知道,竟然答应了亲事。

我说:剃头匠是你媒人,他怎么死得那么早?怎么死的?

母亲说:剃头匠被人活活打死,吊在南瓜坞树上,说是自己上吊自杀的。

父亲说:好像是上吊自杀的,他的死,说不清楚。

母亲说:明明是被打死的,我亲眼看见剃头匠被三眯跳几个人吊在梁上,用木棍打。

母亲又说:一个人被打死,还被冤枉是上吊自杀,也没一个人敢指认他是被打死的。

说着说着,母亲用手搓眼睛,呼吸有些堵塞,声音略带哽咽。

我说:剃头匠有后人吗?

父亲说:有啊,野梨就是他儿子。

我说:想不起他长相了。

父亲说:方方脸庞,又瘦又高,像棵椿树,看到人,你肯定认识,他差不多七十多岁了,前几年,他房子搬到湖塘坑去了。

1948年仲春,枫林去源坞的山路两边,野樱花一片白。两里多的山路,全是踏踏岭,三弯九转。自北向南的山梁,像马鞍。下了北岭,便是源坞。这是我母亲的出生地。源坞是一个漏斗形的高山山坞,有十几户人家,居住着洪赵两姓后裔。剃头匠背竹篾笼剃头箱,一个月上去两次剃头。方圆十里的山中人家,没有他不熟悉的。仲春,已天燥地热,山花开遍。洪家以做道场为生,以降童子(降童子是道家的一种驱鬼道场)尤为出名。洪家善吃,家中常有客人往来。剃头师傅便在洪家歇脚,吃一餐饭下山,遂与洪家有了渊源。剃头师傅做媒,我母亲十一岁定下了傅家亲事,十八岁结婚。傅家本是富足之家,1953年开始没落,找一碗饭吃都很难。

我祖父有一个结拜兄弟,叫曹老三,家境殷实。曹老三牛高马大,善拳脚。1957年,傅家过年的米都没有。腊八节,我祖父对曹老三说:一家八口,过年了,总不能啃红薯,借半担谷子三斤肉过一个年。曹老三爽快答应了。年前,我祖父挑着箩筐,去借谷。曹老三的老婆不说不借,说了一句软话:谷子是有,没长芽的谷子是不借的。我祖父挑着空箩筐回来。第二天,剃头匠挑了一担谷子来傅家,扁担上还挂着两块斜刀肉。

这件事,让我母亲一直感念。她八十二岁了,还说:世上这么好的人,少有。剃头匠有个小名,叫奀眯,喜欢做媒。他一边剃头一边说媒。山村各山坞,没有他不熟的人家。他眼尖,他做的媒让人放心,信他。他喜欢谈白。谈白是手艺人的嘴巴本事,不然,难接活,做事也枯燥。剃头师傅一边剃头一边天南地北地闲聊,神仙鬼怪,幽男怨女,像个百晓生。奀眯天生幽默,去了哪家剃头,哪家笑声满堂。奀眯讨人喜欢,尤讨女人喜欢。年轻时,弄里有一个姑娘,和奀眯走得很近,也定了亲。因为奀眯是个剃头匠,家贫,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姑娘的父母亲悔亲,另许了峡口人牛皮鼓。

1966年冬天,村里有人诬告,说剃头匠在四十年代,打着剃头的幌子,在各山村干了很多坏事。被诬告的人,有五个,其他四个在大队部关了两天,便放了。关奀眯的第三天傍晚,我母亲去周家叫我父亲回家吃饭,路过大队部,听见屋里发出一阵阵惨叫声。雨很大,檐水浇在台阶上,哗啦啦作响,雨珠飞跳。我母亲穿着蓑衣候在屋檐下,拨开窗户缝,看见奀眯翻下身子,被五花大绑吊在厅堂横梁上。官葬山的蚱蜢、余家的老财、照关、三眯跳,用劈柴轮流打奀眯。蚱蜢把吊起来的奀眯,往墙上撞,像榨油一样。

奀眯嘴角流出红色的液体,不停地惨叫。我母亲把衣袖塞进嘴巴,怕哭出来。母亲往弄里跑,告知奀眯老婆。密密麻麻的雨线遮挡了,路滑,跑不快。我母亲脱了蓑衣跑,浑身湿透。奀眯老婆到了大队部,屋里已经没有了声音。四个打手却不让她进去,说奀眯不在屋里。她和十六岁的儿子野梨,在屋檐下坐了一夜。

说起这件事,我母亲不停地晃头,说:我从来没见过死得那么惨的人,满身鲜血,不成人形。

第二天上午,蚱蜢对奀眯老婆说,奀眯在南瓜坞,用裤腰带上吊自杀了,可以去上山收尸。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村里的人被同村人活活打死。为什么要打死一个剃头匠呢?我母亲说,奀眯的哥哥大烟公,也差点被活活打死,是我找酸金要了跌打药,救下了他。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酸金叔。酸叔金今年已七十四岁了,年轻时,他好打不平,结了五六个练武的把兄弟,村里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我问酸叔,奀眯一家的事情。酸叔抽旱烟,烟丝捏成一丸丸,塞进烟管嘴。“那肯定是打死的,毫无疑问。上山收尸,我和奀眯老婆一起去的。尸体吊在南瓜棚坞,被雨淋了一天一夜,有些发胀了。头骨都裂开了,脚骨没一寸是好的。”酸金叔说,“收尸那天,特别冷。雨沙子一样撒下来,打在脸上刮痛。奀眯老婆还不敢哭,嘴巴里塞着棉花。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冷的天,我喝了两碗老谷烧下去,人还是冷得发抖。”

“打手是官葬山的蚱蜢、余家的老财、照关、三眯跳?”我问。

“就是这四个人,是村里出了名的打手。打手威逼了奀眯一家人,承认奀眯是自杀。遗书也是他们假冒的。奀眯目不识丁,哪会写什么遗书?遗书上的手印是奀眯死后摁上去的。你看看这四个人的结局就知道,没一个好下场。蚱蜢单身独卵,六十多岁了,上山砍柴跌下山崖,尸身也没人去捡。照关喝醉了酒,掉进茅坑,被粪水淹死。三眯跳被媳妇逼死,自己拿裤腰带上吊。三眯跳吊死的树,正是挂奀眯尸身的树,真是报应。老财生了四个儿子,大儿子挨了枪子,三儿子长个牛目,老财自己被风湿锁在床上三年,无人送吃送喝,活活饿死。死的时候,满身蛆虫。牛皮鼓那么阴毒,又得到什么呢?他儿子吸毒,没吸几年,整个家败了,儿媳妇跟东坑人跑了,子嗣没留下一个。人的一生,什么荒唐事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做恶事。谁做恶事,阎王让谁死了也见不得人。”酸叔说。他眉毛白白,圆目,四方脸,显得不露而威。

“一个剃头匠,老实巴交的人,怎么会被诬告呢?”

“什么诬告,其实就是陷害。牛皮鼓阴险,他忌恨奀眯和他老婆订过亲。牛皮鼓和徐果老是把兄弟,徐果老在大队部诬告。徐国老,你又是不知道,他就是一个花面人,是一条狗,扔一个肉骨头给他,他就呲牙咬人。徐果老喊贼,牛皮鼓抓贼。”

大烟公还有一个哥哥,叫庙老倌。庙老倌文武双全,三张八仙桌无论怎么叠,他一个跟斗可以翻上去。他写一首漂亮的行书,村里的许多牌匾也出自他之手。他去上海,是为了离开一个女人。庙老倌有一个邻居,是个外来借住的石匠。女人温雅,弱不禁风,却美得动人。石匠外出做事,三五天也不回家。庙老倌和他老婆一墙之隔,有了你来我往。往来半年,被石匠发现。石匠暴打老婆。庙老倌睡在床上,听到隔壁房间哀哭声,听到女人被咚咚咚暴打。庙老倌忍不了怒火,翻身下床,暴打石匠。庙老倌用泥刀,抵住石匠的喉咙,不是邻居解劝拉开,泥刀一定切断了石匠喉管。1946年夏天,国民党招青年童军,去治理上海之乱。庙老倌去了上海。1993年春,大烟公的儿子喇叭,收到庙老倌发自台湾的来信,说回枫林探亲。喇叭请木匠师傅打了新床,买了新被褥,可大伯一直也没回来。喇叭写了三封信去,也没收到回信。

打手并没有得到惩罚。奀眯死后半年,又有人诬告大烟公。打手还是蚱蜢、老财、照关、三眯跳。我母亲去大队部烧饭,看见大烟公躺在戏台底稻草上,全身青肿,满嘴血,人已奄奄一息。我母亲找到酸金,熬了一碗跌打药,给大烟公喝。大烟公在大队部关了八天,我母亲用一个毛竹筒,裹在围裙里,偷偷摸摸送了八天的药汤。酸金守在大队部,守了八天。

大烟公在 1989年过世。因救下一命,他很感激我母亲,几次对我母亲说:“我两个孙女,你看中哪一个,哪一个就做傅家的儿媳妇。”

弄里,有两条弄。一条直弄,一条斜弄。直弄住全氏家族,斜弄住彭氏家族。野梨及野梨的家,我毫无印象。弄里往东,有两棵大柿子树,秋天,柿子挂满枝桠,红灯笼一样。柿子树四周有十几个坟茔,和两栋矮瓦屋。这里叫湖塘坑。从酸金叔家里出来,沿半边街,去了湖塘坑。

湖塘坑的柿子树不见了,边边角角建了十几栋新房子。青灰色的田野一直延伸到饶北河边。我站在石板桥上,问蹲在门口吃蒸糕的妇人:野梨叔的家是哪一栋房子?妇人四十来岁,烫着披肩的黄头发,穿着白色羽绒袄,抬眼望望我,说:你是哪家的?面很生。

我说,傅家的。

妇人站起来,朝门里,喊了一声:爹,有人找你。

一个半头白发的男人出来,有些诧异,说:你是傅家的?都不认识了。

我说,我随意走,走到这里,想进去坐坐。

房子有十来年的年数了,是最早建在湖塘坑的新房。野梨有三个儿子,老大做手工木雕,老三开了鞋厂,老二六岁时,被人拐卖走了。有一年,也就是野梨新房建好的第三年,一个三十出头卡车师傅在枫林停车,饿荒了,找饭吃。夜很深了,只有柿子树的屋子还亮着灯。师傅叩开了门,野梨的老婆烧了一碗面疙瘩给他吃。面疙瘩放了蒜丝、豆泡丝、咸肉丝、酱椒。师傅边吃边哭。野梨的老婆问他,怎么吃哭了呢?师傅说,小时候常吃蒜丝面疙瘩,后来再也没吃过,只有我妈妈会做这样的面疙瘩。野梨的老婆听了,哭得双肩发抖。师傅问她:“你怎么哭了,哭得这么伤心。”她说:“我二儿子爱吃蒜丝面疙瘩,六岁时,被人拐走,这么多年,也不知他在哪儿。”两人相认,抱头痛哭。

屋前的梨树开了花。我进屋喝茶。地面贴了花岗岩,墙上挂着牌匾。牌匾右侧挂着一个老妇人的黑白照片。老妇人坐在院子的椅子上,戴着纱帽,脸上是核桃壳一样的皱纹。我看着照片,对野梨叔说:这是你妈妈的照片吧?怎么不见你爹爹的照片。

野梨叔说:妈妈走了十六年,照片是她八十岁过寿照的,爹爹走得早,没留下照片。

我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喝了半杯茶,便走了。野梨叔给我一块蒸糕,说:走着吃,骗骗嘴。

看看了他门口的对联,我说:我妈来傅家,是你爹做媒,没有你爹做媒,我妈不会来傅家,也不会有我。

野梨叔怔怔地望着我,说:你也五十来岁吧,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呢?你妈结婚,我还是个孩子,跟我爹去接亲,你外公家的井水很甜。

责任编辑  包倬

 作者简介 

傅菲  1970年生 ,江西上饶广信人。乡村研究者。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天涯》,收入百余种选本。著有《河边生起炊烟》《我们忧伤的身体》《木与刀》等散文作品 1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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