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坪：十月的一块稻田

                                                                        李小坪

 载于《三峡日报》2.26 副刊

 

   那次，我和儿子坐火车去杭州。火车远离喧嚣，靠近荒原、古朴、残缺与遗忘。这样的交通工具，适合满载心事，或者，以一种慢者的姿态去享受生活的断章与想象。

   当最初的兴奋被那些嘈杂所淹没，当黄土与原野山坡冲淡了儿子饱满的热情，疲惫如影随形，闹腾的他在我怀里睡着了。

   当车过浙江诸暨，眼前有了色彩与生活。那是一个盛产珍珠的地方，随处可见养殖珍珠的堰塘。不经意间，一片金黄的稻田闯入了我的眼帘。初秋十月的上午，明晃晃的阳光铺洒在田野与山岗上，浓烈的温暖像松软的棉被，让人有种想流泪的感动。那是一片怎样的稻田啊，如此惊艳，像一块整齐的豆腐孤独地放置在杂乱无序的空间里。金灿灿的稻穗压弯了腰，却保持整齐划一，仿佛有人在田间喊着生长的口令。四面田堤方方正正，“有礼有节”，与四周的荒草与芜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田间的前方有散落的房屋，那里应该有座小村庄吧。而火车能够经过的地方，村庄不会有多大的繁华与热闹。那些被时间和空间隔离下来的人们，他们背城而居，春耕秋收，以亘古而来的勤勉维持着日常生活的秩序。

   如此精致而又美好的一块稻田，出现在一个有火车经过的偏僻村落，真正地震撼了我的心灵。我摇醒酣睡的儿子：“快看，那块稻田。”儿子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由衷地摇着脑瓜说：“天哪，这块田真美呀。比我的魔方还要整齐，还要美。”面对一片芜杂之后出现的整齐的稻田，具有秩序与仪式感的稻田，除了惊呼，还剩下什么？它就像一个空间表述者，谦虚又高贵，朴素又骄傲。

   那个村庄也许只剩下老人或者小孩了吧，四野的田地长满齐腰深的野草。也许人们忙于生产珍珠而忘却了那些颗粒饱满的稻谷。当生活的世界被速度推着前行，人们都去关注那些生长期短的事物，它们更容易满足对生活的热切期望。而稻谷，除了填饱我们的肚子，“喂养”不了水涨船高的生活成本。城市日益逼近，村庄渐渐靠后，而那些曾经水草丰美的土地，早已被时间所抛弃。种植这一块稻田的人，该是用了怎样慢条斯理的心思，去用心回归一种早已时过境迁的种植形式。对于出生于农村的我来说，这也是一幅久违的画面。

   在属于我的乡下，家门口也有着一块块或大或小的稻田，童年的我们，常常在如歌的蛙声里枕着稻香睡去。一颗颗浑圆的稻米喂养了我们的身体，供养了生活的一日三餐。稻米除了自给自足，还可以拿到市场上换回钞票。那时候，颗粒归仓是多么朴实而又高贵的情怀。它是农人汗水的结晶，是时间的证明，是站在自家的土地上就有种想唱歌想流泪的冲动。

   时间带来了发展的速度，也带走了朴实的春种秋收。每次回乡下度假，面对那熟悉而又远去的风景，我却不敢说悲伤。大自然是生命的代言者，土地上的人们在漂泊与停顿之间，在生活的夹缝里，只能无奈而又井然地安顿着他们的生活秩序。

   曾经的稻田里，被种上了能换来更多钞票的作物，而一家老小的口粮只需要外出做工几天就足够换回。稻田退了又退，退到不被注意的角落，然后和荒草一起沦陷，如此急促，如此不甘。其实稻米深知生活的本来面目和自己的最初使命，它决不会忘掉村庄的土地，不会忘记人们和漫长光阴共度所需要的粮食。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曾经不以为然的稻米将是生活奢侈品，它来自土地的淳朴与甘甜，只能漂散在记忆里。而那些有幸存活下来的土地，和生长在土地上的稀罕的稻米，它们只能孤独地与城乡一体化进程对抗，这也是和时代进程的族群意志对抗，尽管这种对抗敌我力量悬殊。

   那个金黄的十月，它分明来自我的童年，然后贯穿未来的每一个日子。那个用心培植了一田泾渭分明的稻谷的农人，让这个流年的岁月顿时有了动人情怀与丝丝暖意。

   无数次在清晨或者黄昏，我就会想起火车途中遇见的那一片稻田。那片低垂的饱满，在苍黄或者翠绿之间，其实已经是淡而又淡的颜色，却足够让我大惊失色。

   感谢那一片稻田，和那稻田里的稻米，喂饱了我的想象。那一分来自朴素生活里的惊艳美感，时隔多年，让我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