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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的门槛
为学俚句? 

                 山西文学的门槛              

     说明:去年十一月间,山西省作家协会文学院办了个青年作家研修班,让我讲过一次课。原题为《山西文学的优势与劣势》。因为是面对山西的青年作家,也就袒开心扉,讲了些实话。自认为是我大半生写作的总结,也是对年轻朋友最诚恳的告诫。

      今年第四期《文学自由谈》刊出,改为这个题名。我觉得这个题名更好些。

                                          

     山西文学院办这么个班(青年作家研修班),叫我来讲,又高兴又惶恐,还有一点小小的欣慰。我是个在写作上没有什么成就的人,只能说爱看书,爱写作,是个有资历,没多大本事的作家。今天谈的这个问题,算是自己的一点思考,希望能对年轻一些的朋友,有所助益。 

         一、写作,作为余兴,是愉快的,作为事业,是惨酷的 

      自从文革中期以来,中国有个办班的习惯,一有个什么事,就先办个班。培养作家,也是这个路数。有人觉得可笑,过来人不会有这个感觉。这个班是从“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套过来的。我就是个学习班培养出来的作家。最早的一次是一九七三年,参加北京电影制片厂办的电影文学剧本创作学习班。这个班里,后来成了事的,有当了中国作协副主席的张锲,当了江西省文联主席的杨佩瑾。

      再后来是一九八○年,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办的一个学习班,其时文革已结束,不兴叫学习班了,先叫文学讲习会,后来叫成文学讲习所。参加学习的人里,除了我这样的平庸之辈外,佼佼者可说大有人在,后来当了中国作协副主席的,就有四位之多,为避攀附之嫌,就不说他们的名讳了。算到一九八四年,参加过的省内的各种学习班、改稿会,就更多了,最多的时候,一年要参加两三个。

     为什么算到一九八四年呢,因为这一年我调回省作家协会,成为专业作家。对于一个业余作者来说,表面上看,是一种成功。到如今,整整三十年了。一个最大的感受是,文学创作,作为余兴,是愉快的,作为事业去奋斗,太惨酷了。最好的写作状态,应当是,愉悦性情,聊补家用。不是真的喜爱,最好不要干这一行。

      学校出来,当过十年中学教员,大半时间在农村,早上上自习,学生在隔壁窑洞里念书,我在这边窑洞里背古文,晚上学生回去了,我在煤油灯下写东西。这样的写作,真的很愉悦。后来的写作,带了很大的功利性,最大的功利,就是老婆孩子转为城镇户口,自己调到城市里工作。再后来,还想着得个奖、当个官什么的。这就等于参加到竞争中来,就体会到文学创作的惨酷了。

      你们该都上过中学,中学语文课本上,差不多都有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这篇课文,几十年了,我还能背,有时在公园散步,就背上一遍。过去背就背了,现在背,不知为什么,由不得会想起自己的创作道路,想起参加过的一个又一个学习班,相处过的一茬又一茬的写作者。

     我背一背,你们听听,看是不是这么回事:“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余曰,吾将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蒋氏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矣。曩者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即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

     好了,就背到这儿。不必鼓掌,雕虫小技而已。记得一九八○年在北京文讲所学习时,曾去海运仓中国青年报社,听过姚雪垠老先生的一个文学讲座,老先生讲到得意处,背了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下来好多人表示惊奇,佩服得不得了,我就有点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我也能背得下来。不说这个了,还是说我们的。

     文学创作,基本上十年就是一茬人,也可说是一代人。我从事写作三十年,可说是经历了三代作家。其情景,仿《捕蛇者说》的句子,就是:三十年前与我一起写作的,今其人十无一焉,二十年前和我一起写作的,今其人十无二三焉,十年来一起写作的,今其人十无四五焉。捕蛇者们不在了的原因是,非死即徙尔,而从事写作的,要么是及早改行,要么是赍志以殁,这都还好说,最可怜也最可怕的是,头发花白了,还在追逐着时势,迎合着时势,以发表上一首诗一篇小说为满足。我办刊物那几年,时不时有十几年前的老作者,拿了这样的东西看我能不能给发一下。看了这样的作品,由不得感叹一声,太惨酷了。

    写作的惨酷,各地都差不多,山西这地方,似乎更甚一些。

 

                   二、跟周边省份比一比,或许能看清我们的缺失在哪里

 

     优势和劣势,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不怕不识货,单怕货比货,跟周边省份比一比,或许能看出我们的优长在哪里,缺失又在哪里。

     内蒙不说了,我们周边的省份有三个,陕西、河北和河南,连上我们是四个。这四个省份,有个共同点,就是解放后都有自己的文学带头人,又都有一批追寻者。山西是赵树理,河北是孙犁,陕西是柳青,河南是李准。在这上头,文学也跟传染病一样,谁挨得近,谁就能得上。有自己的文学带头人,又有一批追随者,于是解放后,尤其是改革开放后,就形成了各自的地域特色,地域特色强一点的,就是文学流派了。在这上头,山西最明显,早就让人说是“山药蛋派”了。河北,有个时期想叫成“荷花淀派”,孙犁老先生不认这个账,也就没叫开。陕西,文学的特色是很强的,路遥、陈忠实,走的都是柳青的路子。河南,在文学特色上,看不出有多少李准的影响,但在反映现实的敏锐上,艺术表现的追求上,不能说没有李准的影子。河南是人口大省,也是高考大省,出现刘震云这样北大出来的作家,绝不是偶然的。

     从追随者上看,各省都有一批出色的作家,山西也一样,但是从量级上,还是不能跟周边省份同年龄段的作家相比,比如陕西的陈忠实、贾平凹,河南的阎连科、刘震云。

     这是为什么呢?我的看法是,出在我们的文学传承上。柳青是陕西本土出来的,但从文学品位上说,是个洋派的作家,他的《创业史》,结构是洋派的,语言也是洋派的。要学柳青,除了生活化的情节,还得学会哲理化的思考。孙犁的作品,充满灵性,充满人性之美,最具文学意味,学的人,一开步就在正经路子上。李准不必说了,贴近生活,又艺术地反映生活,可说是成功的不二法门。我们呢,学的是赵树理,以土为荣,以土为美,人家叫我们是“山药蛋”,我们也以“山药蛋派”沾沾自喜,哈,我们是一个文学流派了。对这个称呼,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理解的,我的看法是,起初人家这样叫我们,是一种鄙弃,看不起,等于说是土包子,老一辈作家是有这个感觉的。记得早年间,曾跟马烽老师说过这个话题,马老就说:“哪是什么派,是人家笑话我们哩。”后来不知怎么,就真的当成流派了,当成荣耀了。真不敢想象,当初人家要是叫个更难听的什么蛋,我们也会加上个派字而心安理得吗?

     赵树理的作品,文学品位有多高,当初给赵树理极高评价的彭德怀将军,关于《小二黑结婚》的题词,说的最是明白。现在人们光说彭总怎样夸赵树理,根本不提是怎么夸的了。听清了,是这样一句话:“像这种从群众调查研究中写出来的通俗故事还不多见。”请注意,我们现在说《小二黑结婚》是优秀的短篇小说,文学成就多么高,彭总当初的定位是通俗故事。我认为这不是彭总一个人的看法,而是太行山根据地,一大批文化人的看法。从后来的发展看,赵树理此后的写作,一直走的就是这个路子。不光取材立意,连章法笔法,全成了固定模式。一落笔,先点明地点人物,接下来说个小故事,再引出一个大故事,以之说明一个政策,或是批评一种社会现象。《小二黑结婚》的开头是:“刘家峧有两个神仙,邻近各村无人不晓,一个是前庄的二诸葛,一个是后庄的三仙姑。”《李家庄的变迁》的开头是:“李家庄有座龙王庙,看庙的叫老宋。”这种开头,后来在山西作家的笔下,成了一种口头禅,一下笔就是:李家庄有个李老汉,李老汉有个儿子叫狗蛋,狗蛋二十五了还没有媳妇,如何如何。一句话说白了,很长一个时期以来,我们写的农村题材的小说,不过是通俗故事而已。

     这样的传承或者说传统,也有它好的一面,就是让我们省的文学创作,几十年来,不管风气怎么变,时势怎么变,什么时候都是走在社会主义的大道上,什么时候都没有偏离正确的政治方向。

      从写出优秀作品,繁荣文学创作这个层面看,又不能不承认,我们的文学的门槛,是低了些,不是一点点的低,是太低了。几乎不用怎样使劲,只要你愿意,一抬腿,就跨进了文学的门里。文盲肯定不行,只要会说几句歇后语,像狗撵鸭子呱呱叫什么的,会顺应眼下的政策,编上个不太离谱的故事,文通字顺,就差不多够格了。初中毕业,只要不是太笨,绰绰有余。

     这样说,肯定有人要骂我,得了便宜,又来人前卖乖。不是的,多少年前,我就有这样的感觉。粉碎四人帮以后,感觉到文学创作的春天来了,我的劲儿真大呀,决心好好读书,好好写作,写上十年八年,定能实现自己当作家的梦想。料不到的是,才发了几个短篇,就参加了文学讲习所的学习,学习期间就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当时还以为自己真的有文学的天赋,过了不多几年,接触人多了,当我反思山西文学的整体状况时,才发觉,不是我多么行,是这个门槛太低了。

     有人会说,门槛低有什么不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是你后来不长进,不能说门槛低害了你。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不这么认为了。文学,撇开社会功能,从艺术上说,有其技艺的一面。凡是技艺,都逃脱不了一个定律,那就是,进门容易的,深造就难,进门难的,深造就容易。比如一个人拜师学艺,你学的是造茶叶蛋,肯定很容易就入了门,几年下来,不难成为茶叶蛋名师。可你要再玩出新花样,怕就难上加难。若你学的是造导弹,入门肯定难,入了门之后,只要你不放弃地做下去,过上十年二十年,肯定是个导弹方面的专家。

     门槛低,是我们的优势,也是我们的劣势。过去,我们沾了这个优势的光,现在看来,还是吃的亏多些。

 

                    三、听过这样的话,跟没听过这样的话,是不一样的

 

      这个优势和劣势共存一体的现象,最初只是感觉,再后来,就越看越清楚了。也曾想过写文章指出,总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说也是白说。再就是,我是沾了山药蛋派的光上来的,说这个话,不光是过河拆桥,简直是欺师灭祖。一忍再忍,也就没说。

      九十年代以后,我就不写小说了,这倒不全是因为看不上山药蛋派,更重要的是,我有个直觉,一个出身不好的人,是写不好农村题材作品的。写小说,不能光写眼下的事,还要揭示农村的历史。像莫言《生死疲劳》那样写农村的历史,我是不敢的。我家里是富农,舅家是地主,那样写了,肯定会有人说是“反攻倒算”。我后来转到现代文学的研究上,写人物传记,主要是出于这个考虑。当然,也可以说是写作的才能枯竭了。不管怎样,身子总还在作家队伍里,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还是文学上的事情多些。这就叫人还在,心不死,多少年了,总有一种焦虑感,不忍心看着山西文学就这么败落下去。

      二○○○年初,出任《山西文学》主编以后,我知道,机会来了,该做点什么了。最重要的,是指出山药蛋派的缺陷,引起写作者的警惕。二○○一年底,在《山西大学学报》上看到一篇文章,中文系一个叫张恒的教授写的,叫《一道消逝的风景线》,副题是《山药蛋派文学的回顾与审视》,诚恳地,也是具体地,指出了山药蛋派的缺陷。要不要在《山西文学》上转发一下,考虑很久,还是决定转发,见刊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一刊出,有人就骂我是“狼娃子”,意思是马烽、西戎这些山药蛋派老作家,把你培养起来,从乡下调到省城,你掌了一点权,就这样贬低他们。记得过后不久回到运城,我是这儿人,一位关系也还不错的老作家,笑眯眯地问我,石山呀,要是西戎还活着,你发不发这样的文章。他知道,在马烽西戎两位老作家间,我和西戎都是晋南人,感情上更近些,西戎刚过世没几年,这样说,等于是问我良心何在。我说,西戎还活着,肯定不会发。问为什么,我说,我怕西戎说他培养了个狼娃子。看看看,这老兄来了劲,说石山啊,这你就不对了,西戎活着不发,死了怎么就发呢。意思是,头上可有湛湛蓝天啊。我们是好朋友,常在一起开玩笑,我笑着说,西戎还有我这么个狼娃子,我怕自己将来,连个狼娃子也培养不出来。

     转发这篇文章,除了惹许多人反感以外,基本上没有什么效果。

     过了两年,见扭转不了这个局面,就想,是不是该从改变写作路径上提个醒,人是自私的,为他们自己着想,总会动心吧。这也是因为,我看到许多人,年轻时写小说,是这个路数,到了中年,是这个路数,到了老年,还是这个路数,一点长进都没有。心里有话,总想说说,在晋城文联的一个会上,我有个发言,说一个写作者,要有意识地安排好自己的一生,什么时候该写什么,过了这个时候,又该做什么。后来充实了一下,登在《山西文学》上,叫《一个写作者的一生该怎样安排》。主要是说,一个写作者,不能一条路走到黑,应当是,青春作赋,中年治学,晚年研究乡邦文献,举了好几个例子,说二三十年代,好些作家都是这么做的,包括鲁迅和胡适。

      好些朋友见了,说我的这个提法,可以提高作家的修养,拓宽写作的路数。湖北作家刘富道,陕西作家王蓬,在他们的文章里,都认同我的这个提法且身体力行。不久前,刘富道寄我一本他新出的《汉口徽商》,附信上说,他所以转向这一领域,是践行我说的“晚年研究乡邦文献”。我看了全书,给他复信说,这是治史,也是写作,其成功,一点也不在他过去的小说写作之下。在山西,我只看到房光、常捍江,不多的几个中年作家,似乎想朝这方面努力。多数人是不理解,有人是理解了,基础差,做不了。我总觉得,不管做什么事情,眼界还是要宽些。有的事,不一定去做,但要知道,世上有这么个道理,有这么个路子可以走。

      刚才开讲的时候,我说,今天能来这儿讲,除了高兴和惶恐,还有一种欣慰的感觉。高兴,是何德何能享此殊荣,惶恐,是怕讲错了,误人匪浅。怎么又有种欣慰的感觉呢,是憋了这么多年,总算有这么个机会,将我对山西文学的担忧讲出来。来听讲的,大都是这些年活跃在文坛上的青年作家。不是我太自负,是我觉得,再不说,这一茬人也要耽搁了。在山西,一个从事写作的年轻人,听过这样的话,跟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是不一样的。

 

                      四、具备怎样的素养,才算得上一个合格的作家

 

      接下来,我想说说,一个已有相当基础的作家,通过怎样的努力,才能达到真正的成功。对一个山西青年作家来说,也可以理解为,轻易地迈进了这个门槛,再怎么重塑金身,才能走上正路,而不是浪得虚名之后,糊里糊涂过完这一辈子。截近了说,就是,具备怎样的素养,才算得上一个合格的作家。

      多了怕你们记不住,只提两点,一是要有玩味语言的兴致,再是要放低自己的身段。

      我说的玩味语言,实际是玩味文字。好些作家,起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语言的文学意味是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居然也成了事。这种情形,用钱锺书的话说,就是把写作的冲动当作了写作的能力。钱先生写完《围城》,成功了,兴致很高,想接着写一部长篇叫《百合心》,写了两三万字,写不下去,放弃了。他后来自嘲说,自己犯了个错误,将写作的冲动,当作了写作的能力。冲动当作了能力,这话可咂摸一下。钱钟书的比喻,多半是淫喻,就是从性活动上取喻,冲动当作了能力的,可说所在多有,无人无之,当然这里的人是专指男人。只有天分很高的人,才会一起步,就懂得语言的文学意味,往后越来越老到,越来越精粹。对于常人来说,多少要经过一个学习的过程,由生到熟,熟而生巧,臻于化境。

     千万不要以为,谁指点一下,看上本什么书,就能具备这种能力。这是一种入心的本事,必须植根于心,才能掌握,才能显示在字里行间。文学创作,语言就是一切,有人说思想不重要吗?这是上墙的话,不能这么问,再说还是,语言就是一切。二十年代,舒新城出任中华书局编辑所的主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总编辑,那时候也跟现在一样,常有些名人为后进推荐书稿,有次蔡元培推荐来一部诗集,舒看了实在不像话,当即在信上批道:“不是诗,不是文,只是一串一串的字!”没有文学意味的语言,不管你有多深刻的思想,多炽热的感情,只能落个这样的结果,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串一串的字,出版了也只是一页一页印了字的纸。

      在文学语言上,我是下过苦功夫的。七十年代初,在吕梁山里一个村子教书,所有的资本,就是箱子里的几十本书,再就是作教案用的稿纸,还有墨水、蘸笔。为了揣摩语言,写文章投稿,真是用尽了心思。有时蹲厕所,跟前有块烂报纸,也要找个棍棍拨正,看上面写的什么,怎么写的。平日看书,看到一句有意味的话,也要品一品,看它的妙处在哪里,要是不怎么好,自己说又会怎么说。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一种品味语言的习惯。自己写东西,也要写得有意味,该明朗的地方明朗,该有意味的地方,一定要让它有意味。

     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有字的地方,由不得就玩味一番。

      退休这些年,看书少了,一个最大的爱好是听京戏,唱腔怎么样,我不懂,只要好听就行。我是在电脑上听,有字幕,叫我说,京剧名家唱段的戏词,真是太美了,说京剧是国粹,一定包括戏词在里头。这段时间,一直在听马连良的《叫千岁》,《甘露寺》里的一个唱段,张学津配的像。其中有几句戏词是:“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青龙偃月神鬼皆愁,白马坡前斩颜良延津诛文丑,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听起来,真叫个过瘾。后来看麒派的《叫千岁》,陈少云唱的,意思一样,戏词有很大的不同,两相比较,觉得从文学意味上说,麒派的《叫千岁》更胜一筹。仍是赞扬关二弟,麒派是这么唱的:“他有个忠义二弟关美髯,青龙偃月刀神鬼皆寒,刀劈那文丑又把那颜良斩,保皇嫂斩六将闯过五关,老蔡阳闻此讯领兵追赶,拖刀计斩蔡阳就在那古城边!”一个是,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一个是拖刀计斩蔡阳就在那古城边。前者只是说一件事情,还是过去的事情,后者的感情色彩就不同了,是说一件当下的事情,杀的是谁,在什么地方,让人看到了关二爷挥刀斩将的身姿,听到了老蔡阳的头滚到城壕里的声响。如果说马连良唱的是《叫千岁》的老词的话,周信芳是将它通俗化也形象化了。我们写戏词,最好还是学会周信芳这一手。

     怎么放低自己的身段呢,这个讲究可就大了。作家身份之高,无过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候,没有什么文学大奖,就一个全国短篇小说奖,前两三届最火,得上一个,不说名满天下,举世皆知了,至少文学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从没有得过这个奖,有次参加一个创作会,会上有个节目是与文学青年交流,有一位女孩子,跟一位获奖者聊天,她知道对方是位作家却不知姓甚名谁,怯生生地问,你是谁呀,大概这女孩子还有几分姿色,这位获奖作家小嘴一撇,说道:“说出来会吓你一跳的。”在这女孩子一再央求下,还是说了,你别说,还真让那女孩子吓了一跳,至少当时做出惊的样子来。

     于此可知,当年一个获奖作家,狂妄成什么样子。这是个极端的例子。一般作家,不会这样行事,但心里的高傲,也在不言之中。老作家没戏了,文学的春天来临了,哪个不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大干一场。青史留名,光宗耀祖,此其时矣。我从文讲所学习回来,也是这么一股子轻狂劲儿。不瞒诸位说,我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个多么深沉的人。浅薄,可说是我的最大本事。

     到了九十年代初,渐渐地,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了。当时一双儿女,都正上中学。妻子的工资不高,靠我的工资和稿费,要养活这个四口之家,日渐吃力。名利双收的作家有的是,肯定没有我的份儿。对我来说,名和利,只能是择一而从。经过痛苦的思考,我选择了要利。名太遥远了,利就在眼前。于是开始大批量地写散文随笔,一千五百字的文章,有时一天能写三篇,天南海北,到处投稿。我后来转向现代文学研究,写起人物传记,好多人说我这是转型成功,很少有人知道,我是为了多写散文随笔,自己的事搜罗完了,只好到三十年代的旧人旧事里去搜罗。

    放下身段的好处是,写起文章,不必考虑空泛的道理,只说怎么腾挪有致,怎么妙趣横生,该庄重的地方庄重,该风趣的地方风趣。不违背现行政策,不干犯纲常名教,只求让编辑一看就喜欢,一看就发表。明知这篇文章,不会是初次投稿到他们那儿,也要刊登出来。这样一来的好处是什么,就不必明说了。打个比方吧,稿费单子,真是雪花儿一样地往下落呀。

     演员里,陈道明的儒雅,可谓尽人皆知。据说除了排戏演戏外,很少出来吃饭,实在推托不过,也只是应付一下就闪身离去,回家享受他的书斋生活,看书写字,恬然自适。这是他的高雅,毋宁说是高贵。此人同时又是一个最能放低身段的人,我见有篇文章里,他对人说,他就是个戏子嘛。敢说这话的人,不能当作平常人看。作家也有鄙称,我很少见作家自个糟践自个。我认识的作家里,就听锺道新常说自己是势利小人,可相识的人里,谁不知道他是清华园里玩大的,他父亲当过清华的教务长。

      我们写作的,千万别动不动就说自己是作家,怎么怎么了不起,更不可拿出什么“国家一级作家”的名头来亮一亮。我在作家协会待了这么多年,知道从来就没有这么个职称,规范的说法是“文学创作员一级”,顺口点可说成“一级文学创作员”,嫌员字碍口,说成“文学创作一级”也还说得过去。前头加上国家二字,最没道理。

      一个玩味文字,一个放低身段,记住这两条就行了,若还要说点什么,我劝诸位,要养成看书的习惯,经济条件好的,最好能养成买书的习惯。在山西的作家里,我是个没大出息的,鲁迅奖没得过,新设的赵树理奖也没得过,可是我敢说,在买书上,是不落人后的。这几年,我出过几本学术著作,用的基本上是我个人的藏书。不久前,有位外地朋友让写个赠言,写了首俚句诗寄去,是这样说的:“执于一隅琢磨,何如广事搜罗,以勤补拙不算,还要出手阔绰。”有小注曰:为学俚句,末句意谓要舍得花钱买书也。这个事情上不必勉强,要量力而行。

 

                                五、要把活儿做好

 

      说了这么多,只有一个意思,希望在座各位,往后把活儿做好。

      把活儿做好,这话听着就亲切,像是过去打家具的木匠,给主家说的,放心吧,我会把活儿做好的。

     这几年,国家在文学上投资甚多,一个选题批下来,一给就是多少万。出版社特邀书稿,也是这个路数,还没动笔,就先给你三万两万。前些天遇到一位年轻朋友,说他在哪儿领了个活儿,稿费给多少万,兴奋得很,有点亢奋了,说他要三个月交稿。他对我还敬重,我对他说,你千万不能这样做,越是有把握出版的书稿,越是要认真写好,对得起托付者的信任,也对得起自己的人格。千万记住,要把活儿做好。

     退休后,我跟文学界没什么交往,交往最多的是书画界,常在一起聊天,偶尔也会有个饭局。我觉得书画界,尤其是绘画界,风气比较正,讲究个真本事,谁的活儿做得好,谁就受尊敬。

     中国的书画,近世以来,活儿做得好的,很有几位,要叫我说,做得最好的,要数齐白石。他的画,一说就能想起是什么样子,常是用写意笔法,画几片叶子,一株老藤,再用极精细的笔触,画一只蚂蚱,两个蜜蜂。过去很少有人这样配图,等于一幅画里,有写意又有工笔,不伦不类,难以融合。有人说,这是齐白石的一种创造。我不这么看。我觉得,这是老人家心善的结果。他的画,就是早先,也是很贵的,他可能觉得,一张四尺三裁的宣纸,上面用写意笔法,画上几片叶子,一根藤条,就要人家两个大洋,说不过去,添上一个蜻蜓,那么精细,那么逼真,买的人看了心里喜欢,他拿了钱心里也踏实。他的出发点,绝不会是什么艺术创新,就是一个把活儿做好。你以为难以融合的,他就把它融合了,还那么美。不是什么观念新才能创新,心地善良,一样能创新。

       就是这么个善心,什么时候都把活儿做好,让他成为旷世未有的国画大师。

      刚才课间休息时,有朋友问我有什么写作计划。一点不说也不好,就简单说几句。退休后,出了本《张颔传》,前两年出了本自传,叫《装模作样》,说自己这几十年,不管是写文章,还是做学问,全都是装模作样,实则没有什么真本事。话是这么说,毕竟文学待我不薄,退休七八年了,常由不得想,还能为中国文学做些什么。有个心愿,就是写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我是学历史的,又一直在文学界,写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算是给自己的写作生涯画个句号。不必绕弯子了,事实是我已写了这么一部小说,正在修改中,等出来了,请朋友们看我的活儿,做得好还是不好。

 

                                   2014年11月26日讲,2015年4月27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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