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广君: 晒 粮 场 之 夜 | 小小说

晒 粮 场 之 夜

图文／ 孙广君

夏锄开始了，虽然场革委会要求"早起三点半，收工看不见"，但今天太阳没落山就收工了，连长说:"晚上学习，学学怎样作诗。＂

学作诗？真是扬脖子吹喇叭起高调，连长的话刚说完，一些人便用眼神和鬼脸表现出反感。自打夏锄，忙的腿肚子朝前了，知青们累得走路直打晃，恨不能回宿舍倒头就睡，学哪门子写诗？诗与夏锄丝毫不搭界。收工路上，知青们的抵触情绪如暗流涌动。

晚饭后，全连知青又聚在灯光幽暗的女宿舍上课。课前，指导员宣布一个通知："二连要开学习小靳庄赛诗会，每个班至少两个人上台参赛"。并说，这是上边压下来的政治任务，上边千条线，下边一根针，没办法。

原来这诗歌写作课是给赛诗会铺路。听指导员解释，都觉得指导员也是有苦难言，别让他为难。

下了课，连长把我留下，让我马上去晒粮场上夜班。他嘱咐说:"两万多斤大豆堆在粮场我不放心，这阵子盲流子蹦达得挺欢，对大豆虎视眈眈，垂涎三尺，不能让这些寄生虫不劳而获，也不能让牲畜糟蹋，你们班"小上海"已经在粮场，他一个人值夜班不行，你俩有个照应。空军农场支援咱送粮的军车停在那，你俩就坐在舵楼子里盯住粮场。"

我接受任务后赶紧跑 回宿舍，揣上笔记本和钢笔，带上手电筒便忙三火四地往出跑，刚出门正巧和张卫加撞个满怀，我正要找他呢："卫加！抓紧写两首诗，代表咱们班上台打擂″。卫加爽快地点头应允："行！我琢磨两首″。

真够朋友！卫加在这节骨眼上不掉链子，坚定地捧我这个新班长的场，这份情我铭记在心。

月色微黄，映照晒粮场，一个个二节楼似的尖顶粮囤子依稀可见。军车就停在粮囤子下。我悄手蹑脚走到驾驶室前，想突然出现在“小上海”面前，给他个惊讶。我打开车门，不料，眼前的一幕让我瞬间惊呆了，外国电影里青年男女搂搂抱抱的场景在我眼前上演了，“小上海”搂着个梳小辫的姑娘正在亲热。这男欢女爱的场面我第一次见到，吓得我一闪身从解放车脚踏板上掉下来，看得出他俩也吓一激灵，惊谎地看着我："你怎么来了？″"小上海”嗔怪地问。

"连长让来的，让咱俩守粮场″。

唉！这事怎么让我撞上了！我关上车门，明智地回避。

"小上海"在车里阴阳怪气地唠叨："连长真是烦死人，我一个人满好的，明摆着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是怕有情况你单枪匹马对付不了，两个人可以相互照应″。我又是反驳又是解释。

我突然想到车里这女士，不是上海知青吴xx吗？别看我叫不出她名字，但她"白玫瑰″的外号在四分场像风吹榆树钱，传的特别广，我早就听说了，她仗着脸蛋长得有一种霸道式的美和一副魔鬼身材，听说她踏着家境富余的男知青的心前进。素来高傲自负，但在出手阔绰的男知青面前，她却表现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心中只有享受，眼中只有吃穿，知道的，她是山沟里的普通知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文工团女舞蹈演员临时来农场体验生活呢！听说在女寝室里媚上欺下，横行无忌，没想到"小上海"和她轱辘一起了，难怪老知青背后说，一个女人长得漂亮她要防备男人，而一个女人长得特别漂亮，男人就得防备她。不知哪个男知青是他对象？更不知她花落谁家！大农场，小分场，人际关系一张网。这"小上海"不显山不露水，机会用的淋漓尽致，竟把她领到军车舵楼里了。可惜连长增哨加岗，粉碎了他俩一枕黄粱。但我心里也五味杂陈，毕竟人家年近而立，若在大上海，早就结婚，孩子没准都跑到黄浦江外滩玩了。

我正琢磨着，"白玫瑰"跳下车，整理头发，系衣扣，客气的说："阿拉伟去了，（我回去了）你上车子吧″！

我本想跟"白玫瑰＂解释一下，她却微笑着一摆手，一付无所谓的样子，转身扬长而去，消失在夜色中，身后飘来一股浓烈的雪花膏味。到底来自大城市，见过大世面，心理素质特好，连我都觉得尴尬不堪，她却习以为常没事似的，情场老手了。

我上了车，"小上海"心里老大地不愿意，一言不发，我打破沉默开起玩笑："怎么忍心让嫂子自己走，这黑灯瞎火的万一让黑瞎子舔了，岂不追悔莫及？"

“别闲吃萝卜淡操心。”"小上海"冷冷地回了我一句。

" 行啊老兄！都说你没对象，我以为你不杀回大上海，不考虑个人问题呢！没想到你太阳底下是单身汉，月亮底下跟“白玫瑰”搅成疙瘩混成肉，玩的挺油啊"！

"小上海"反驳我："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这是在处理个人问题。″

"对！粮场死个耗子，不算事！你得学学嫂子，你看人家多大气。但我声明！我可不知道嫂子在这，谁也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料事如神，知道她在，肯定躲出十万八千里。唉！说件正事，过几天赛诗会，你代表咱们班上台赛一把。”

"喝酱油耍酒疯，我闲(咸)的″？他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有本事你自己写，没本事看人家写″。如此回答，意料之中。我知道前一阵选班长，他有心栽花花不开，而我无意插柳柳成荫，上演了一场巅峰对决。他下乡五年的硬没干过我下乡五个月的，我心里坦然，他却挺上火。那股酸味他到现在都没咽下去，加上刚才我给他甜蜜的事业搅了，怎能不心生怨恨，还赛诗呢！他是等着看我笑话，我心里有底，不能让他拿住，自己写。我掏出笔记本和钢笔，打开手电筒，把来时在路上打好腹稿的小诗跃然纸上：

《赞三点半》

朝霞初展天拂晓，

夏锄大军奔场郊，

火红年代争分秒，

三点半精神好！

挥舞银锄斩杂草，

劳动歌声惊睡鸟。

为夺总产超一亿，

唤君行再早。

他见我写的全神贯注，打开驾驶室棚灯凑到我身边好奇地看起来："行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自屈原以来又诞生个大诗人。"

“别冷嘲热讽的，有话直说。”我回怼他一句。

"赞三点半？这可怕的口号，让咱吃尽苦头，为它唱赞歌″？看来，这题目他特别反感。

我坚持我的观点:"说实话，早起三点半我也没少挨累，但农业生产是讲究农时的，正因为早起三点半，收工看不见，才赢得了宝贵时间。要是早8点上班晚4点半收工，晒粮场的粮食决不会仓满囤流。天上掉不下馅饼，不耕耘哪有收获，所以本知青要大赞特赞早起三点半"。

" 小上海"争不过我，扭头看着车窗外，无语。突然车后面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是舒连长来了，他上车就问："车里怎么有一股雪花膏味″？小上海应变能力真强："我俩上车就有，可能是开车的解放军爱擦化妆品吧"！连长问："有啥情况″？小上海回答："平安无事″。

我却跟舒连长说："刚才真有情况″。舒连长扭头问："啥情况″？"小上海"听我这么一说吓得赶紧轻轻踩我脚，暗示我别说。其实我是吓唬他，我回答连长："刚才有头猪来吃黄豆，让我撵走了″。连长吩咐："打死它！送食堂猪肉炖粉条″。

我面露难色："都是咱职工养的哪好意思下死手″。

"错！职工的猪都圈养，敢放出来偷粮吃，我肯定割他资本主义尾巴。上粮场的猪都是春江公社的，往死里打″！舒连长接着说："咱四分场跟春江公社是近邻，没借着好光，解放前，春江是个土匪窝子，从黑河到嫩江难过春江，过了春江被抢个精光。这是当年黑嫩公路上流行的一套嗑。个别春江人至今恶习不改，和盲流子联手，盯上咱粮场了，你俩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连长走了，"小上海"松了口气："我以为你刚才要告密呢″！

"只要你表现好，我保证烂在肚子里”。我故意逗他:“刚才你跟嫂子亲热幸亏让我撞见，要是连长看见，明晚等着批判会吧。”“小上海”沉默了，大概在想这事可怕的后果。

"表现好？怎么表现″？他不解地问。

"写诗，和卫加咱们三个一起参赛″。我语气坚定的告诉他。他白了我一眼："还会讲条件了？″

"不是讲条件，是给你搭建向上的阶梯，我发现越往上拽你，你老兄越往后坐，这次好好表现，让全连看看你不白给，秋天推荐上大学，你保证能走″。

"小上海"笑了："这还差不多，行！我答应你″。

突然，有个白乎乎的家伙向大豆堆移动，我打开汽车大灯，真是一头白猪，想啥来啥。小上海跳下车抄起四股叉，弯着腰踮起脚尖，像电影里抓舌头的场面，突然刺向猪屁股，叉子刺穿猪后丘，那猪像挨了刀似的嚎叫，我俩开始忙乎起来，小上海找了一根八号线，拔出叉子，穿进八号线，那铁丝一头拴着猪屁股，一头绑在木桩上，插翅难逃。小上海审视着得意之作，乐得眉开眼笑："班长，等着吃猪肉炖粉条吧″！

我找了根棍子放在车上，"小上海"问:“干啥用"？我告诉他："贼来防身″。"小上海"轻蔑的一笑："贼来还得靠真家伙″。说着从脚下拿出一支56式冲锋枪。吓我一跳，那枪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寒光。我问他哪来的？他说："从民兵那借的，还有五发子弹呢″！

"保卫干事于新华和咱连长知道吗？允许开枪吗”？我惊讶的追问。

"小上海"："不能问，越问事越多，咱自己掌握″。

"人命关天别开玩笑！偷粮不犯死罪，不能开枪。就算开枪，也轮不到你。扳机一扣倒是容易，事后给自己给领导惹多少麻烦，沾身上就抖落不掉，杀猪容易，理肠子难。别没事找事″。我一半劝说一半警告，"小上海"把枪伸出车窗外练瞄准，我的话显然没听进去。

" 你甭管了！跟你没关系，你就当不知道，没看刚才连长对偷粮的恨得咬牙切齿吗？只要不往死里打啥事没有″。这老兄又来犟劲了。驾驶室里一阵沉寂。

后半夜了，月暗星稀，三个黑影鬼鬼祟祟进了粮场。"小上海"不知啥时打上呼噜，我推醒他，告诉他有人偷粮，他立马醒转过来，揉揉眼睛，仔细看着。

"你别动，我去把他们轰走″。说实话，我是怕他一冲动开枪伤人。

我打开车大灯，过分的突然，加上强光照射，吓得三个窃贼不知所措。我高喊着："放下大豆，赶紧走″！

三个窃贼见就我自己，虽然我手里握着棍子，根本不在乎，居然跟我讨价还价："我们不多拿，一人就半袋″。

"一粒也不行，赶紧走″！这三个人都是外地口音，大概就是连长说的盲流子吧！

"小兄弟，你们这么大农场不差这点，你们吃大馒头，也得让我们喝点豆浆啊″！

"别废话，赶紧走！”。我说这话时，把手中的棍子挥了挥。

一个盲流子来劲了："呀哈！还想动手？今天这豆子让我们拿我们拿，不让拿也得拿，反正是拿定了″！

"那就休想走出去″。那窃贼冷笑两声，像是示威，掀开苫布开始装黄豆。我用棍子按住这人的手不让装。哪知这人抢下棍子举起来，抡棒便打，棍子抡空从我肩上划过，我穿的是一件军大衣，棍子尖把大衣肩膀划出一道口子，露出白花花的棉花。真让我见识了什么是贼胆包天。

就在这紧要关头，车门"唰″的开了，"小上海"跳下车厉声喝道："放下棍子，赶紧滚！″说着，端着冲锋枪扑过来，“咔咔”地拉着枪栓，三个盲流子见状吓得不停的躲闪："别开枪，别开枪，我们走″！

" 小上海"火冒三丈："不开枪，你还以为我拿的是烧火棍″！说着朝地面"砰″就是一枪，弹头拖着一道火线打在水泥地上，又折射起来射进粮囤子。那声波在粮囤子间反射，划破夜空，回荡在四分场上空。盲流子吓傻了，屁滚尿流地落慌而逃，几步便消失在夜幕中，"小上海"冲着盲流子背影高喊："回去告诉盲流子，活腻歪了就来四分场偷粮″！

关键时刻，幸亏"小上海"果断出击，人勇敢，枪用的也恰到好处，起到了良好的震慑作用。看来，守护粮场还真离不开枪。

我俩巡视一圈大豆堆，见大豆堆旁留下盲流子带来的三个麻袋，麻袋里都装了二三十斤大豆，麻袋旁还有一个小烟袋，烟袋杆上穿着一个烟荷包。“小上海"笑着说:"呵！还缴获了战利品”。我嘱咐"小上海”:“保存好，这是证据。”

我俩坐进驾驶室。"小上海"夸我："挺有胆啊！一个人单挑三个贼，盲流子穷凶极恶敢玩命，千万小心。我刚才从车上跳下来，脑子里总想着你那番话。要不是狠斗私心一闪念，真敢一枪掐断他腿″。

突然，粮场小道上有手电光柱晃动，有人在喊我和"小上海"的名字，是舒连长的声音，我俩赶紧打开汽车大灯跳下车。是舒连长和保卫干事于新华来了。连长问:“刚才你们放枪了？怎么回事？我躺在被窝里都听见了。”

"小上海"赶紧否认没开枪。于新华反感地说:“四分场就几个足球场大，夜深人静，枪声就是从这传出来的，别说你们开枪，就是牛号里的老牛放个屁，分场的人都能听见，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小上海”见口袋里藏不住锥子，只好点头承认。我把刚才反击盲流子偷粮的全过程跟连长和于新华汇报了一遍，又让他们看了大豆堆上的三个麻袋，“小上海”手里缴获的烟袋锅，以及我军大衣肩膀上被划破的口子，连长被激怒了，这性情中人又上来那火爆脾气了。保卫干事说:"应该开枪，打得好！没事！别不敢承认，不打死就行。连长说:“今晚把枪给我，我在粮场守一晚，盲流子敢动一粒粮，我非打残他一条腿”。

保干于新华提出看看子弹出膛后弹着点，我用手电找到了水泥地上一道小手指长的小沟，于新华连连点头。

连长和保干走了，带走了麻袋和烟袋锅。"小上海"从我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着什么，不一会，把纸递到我眼前：

马怕鞭子牛怕棍，

猪怕叉子贼怕枪，

我持钢枪守粮场，

牢记着备战备荒，

身披皎洁的月光，

警惕地巡视四方，

守护那汗水换来的果实，

一堆堆金粒般的大豆，

祖国的商品粮，

我就是一面铁壁铜墙。

有我在，休想偷走一粒粮！

毛主席的农垦战士，

晒粮场是我冲锋陷阵的地方！

……

" 行啊″！我眼睛突然一亮："好诗！生动豪迈，豪情万丈有气势，到底是来自生活，不愧是老三届的，一肚子墨水，顷刻之间，飞笔成诗，就用它参加赛诗会″。

刚过3点半，天已大亮。粮场的知青们陆续来了。我俩下班了。我和管粮场的班长交代着:“这一夜，两万多斤大豆，一粒不少，交给你啦！”

我和"小上海"背着枪，牵着猪，迎着旭日，沿着场区砂石路向二连食堂走去。

迎面走来一队队扛锄头的知青："喝！够新鲜的，铁丝穿猪屁股。""小上海"得意地："这家伙半夜上粮场偷吃黄豆，撞到我叉子上了。早点收工，吃猪肉炖粉条″！知青们脸上笑成了迎春花。

"白玫瑰"扛着锄头走过来。“小上海”迎上去笑逐言开，得意地夸耀着:“今晚肯定吃猪肉炖粉条，早点回来，我跟管理员说说，给你搞个猪腿，我们打的猪管理员肯定关照。”"小上海"兴趣盎然，我却困得头发晕，只想回宿舍睡觉。

指导员迎面走来，他罕见地露出笑容:“收获不小啊，打一头猪！”接着问我:"昨晚听说盲流子偷粮？开抢啦！干的好！"我把盲流子偷大豆的过程简要地向指导员汇报了一遍。指导员听得连连点头，最后他告诉我:“夏锄太忙了，赛诗会往后搁一搁，忙的连擦汗时间都没有，上边真能添乱。”

连长走来了，一提起盲流子偷粮，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对指导员说:“不信这杨拉子倒爬树！小上海，今晚别忘了把枪给我，我亲自领人守粮场，老虎不发威总拿咱当病猫，我会会这帮盲流子！”

作者简介：孙广君，哈尔滨市税务局退休干部，平房区作家协会会员。热爱小说、诗歌、杂文创作，著有小说《马经理的选择》、《根深叶茂》、《雪为媒》、《圈套》等，发表在《哈南文学》、《新城艺苑》等杂志。迄今已有500多篇散文，杂文及社会评论发表于《黑龙江日报》、《哈尔滨日报》、《生活报》、《新晚报》、《黑河日报》等报刊。此外，在《中国税务报》、《黑龙江税务报》、《税收理论与实践》、《黑龙江经济报》、《哈尔滨税务》、《贵州税务》、《吉林税务》、《成都税务》等省内外税务报刊杂志发表杂文、随笔、散文400多篇。其中《且说假如国无税》、《我为放水养鱼犯了愁》、《买卖好坏不在税》、《依法纳税的尴尬》、《别总是心太软》、《如何看待纳税人的牢骚》本作品在读者中引起反响，被国内多家报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