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法与心术：虞世南《笔髓论》注（节选之二）柯小刚作者简介：柯小刚字如之，号无竟寓，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道里书院山长作者按：2011年我在中山大学博雅学院教书法的时候，出于教学需要，开始为虞世南《笔髓论》作注。2012-2013年在美国访学，颇多闲暇，乃于读书之余，略为增补。现节选其中论“笔法”与“心术”的章句（此二者在虞世南的论述里往往密不可分），附愚注文，先行贴出，以便求教大方之家。此前已节选“古今文质之变”与“取象”两方面的内容贴出，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有些章句或注释可能会同时涉及“文质取象”与“笔法心术”两个方面的意思。遇到这种情况，不重复选取。我的注解是用文言写作的，字体也是用的繁体，可能会对现代读者造成一定困难。不过，略加耐心，读者就会发现并不难读。而且，有些精微意思确实非文言不能表述。所以，不妨一仍其旧，不作白话文转写。至于繁体字，喜欢书法的朋友应该比较熟悉，所以也不做转化（用软件转化会出现很多问题）。原文以大小字区分《笔髓论》正文和我的注文。网页显示可能会乱，所以，增加方括号【】来区分本文和注文：方括号外面的文字是虞世南《笔髓论》原文，【方括号里的文字是我的注文】，每条节选后面用（圆括弧）标明出处。辨應【辨心、手、力、管、毫、字相應之道也。所以應者，感也；所以感者，仁也。感而通之，仁以體之，則部分形名莫非一也，心手筆墨莫不相應也。部分形名，孫子治兵之術也。部伍分編，部分也；旗鼓整合，形名也。此篇以兵喻書，分心、手、力、管、毫而思所以一之者，惟仁者能之，故曰辨應。】（《辨應》章題解）心爲君，妙用無窮，故爲君也。【心主神明。心者，一身之大君也。所謂“自由”或“做自己的主人”即在以心為君，統領四支百骸。為君之道在修心，修心之要在虛靜以應萬物，操而不累，持而不執，故其用無窮，其妙無方。末章契妙第七復申述之。】手爲輔，承命竭股肱之用，故爲臣也。【《尚書·益稷》：“臣作朕股肱耳目”。所謂意在筆先、書為心畫，手聽命于心，乃出心畫。否則，心不在焉，隨手塗抹，猶奸臣擅權，陪臣執國命，亂象叢生矣。現代書法以隨手為自然，以放任為自由，亂世之藝也，斯文何存？】力爲任使，纖毫不撓，【撓，擾也。】尺丈有餘故也。【鍾繇《九勢》：“下筆用力，肌膚之麗。”發力書寫之際，肌膚若一，表裡一如，心手渾然一體矣。任使之官猶通信兵，往來心手君臣之間，出入朝廷疆場之際，心力即手力，手力即心力，心手雙暢，物我兩忘，故小大由之，尺丈有餘也。】……毫爲士卒，隨管任使，迹不拘滯故也。【毫隨管動，故進不避險，退不戀戰，攻之能克，守之能安，士卒之道也。孫過庭《書譜》所謂“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萬毫聽命之故也。】字爲城池，大不虛，小不孤故也。【心之所畫、筆之所書者，字耳。故字為城池，猶君臣將士之所憑據者、之所圖謀者也。已書之字，我之所憑據，而將書之字，我之所圖謀者也。以所據之形勢，圖謀將書之形勢，所謂布白之道也，於畫法即謝赫所謂“經營位置”者也。書畫以此通于弈棋之道、用兵之法。作書始畫，漢高之斬白蛇也；書行過半，滎陽力戰也；一幅之竟，天下太平也。故每遇大字，勿使空虛失守，小字勿使孤立無援，乃可攻城拔寨，奄有四方矣。案辯應一章歷敘心為君、手為臣、力為任使、管為將帥、毫為士卒、字為城池六事，美雖美矣，猶未備也。今特補之曰：墨為輜重糧草，過少則怯弱不進，過多則滯緩難行故也。】（《辨應》第二）用筆須手腕輕虛。【心懷若谷，自然手腕輕虛。猶鍾繇所謂“書者散也”之意。】……太緩而無筋，【筋勝之書如張弓，須提筆趁勢，太緩則臃滯，肉多筋少。】太急而無骨，【骨勝之書如刻深，太急則不入紙，輕浮淺薄，無骨支撐。】橫毫側管【他本或無“橫毫”二字】則鈍慢而肉多，【鈍慢肉多則柔媚無骨，精神萎靡，陽不勝陰之象也。】竪管直鋒【他本或無“直鋒”二字】則幹枯而露骨。【幹枯露骨則精氣不藏，肌膚不潤，陰不勝陽之象也。】及其悟也，粗而不鈍，細而能壯，長而不爲有餘，短而不爲不足。【陰陽和調，則陰自有陽，陽自有陰，故能粗細小大，一任自然，無不合度。此岐伯所謂“陰平陽秘，精神乃治”之意也（《素問·生氣通天論》），又夫子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者也（《論語·雍也》）。】（《指意》第三）筆長不過六寸，【世傳衛夫人《筆陣圖》云：“筆頭長一寸，管長五寸”，筆有定制。今人追求展廳效果，椽筆巨幅，徒炫視覺，盡失筆法本意。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今之書家其戒之。】捉管不過三寸，真一行二草三，【蓋本諸衛夫人說：“凡學書字，先學執筆。若真書，去筆頭二寸一分（或作一寸二分），若行草書，去筆頭三寸一分執之。”執管高下，關乎指揮及運腕幅度。執愈下，運腕幅度愈小而指揮愈穩，真書宜之；執愈上則運腕愈活而指揮難精，行草宜之。雖然，今有捉管底寫楷書、撮筆梢作草書者，或過或不及，皆不足法也。又懸臂與否亦涉及揮運幅度與書體之宜。唐張敬玄《論書》：“楷書只虛掌轉腕，不要懸臂，氣力有限。行草書即須懸臂，筆勢無限；不懸臂，筆勢有限。”今人不論大小與書體，概以懸臂為能事，失其本矣。《中庸》云“致廣大而盡精微”，懸臂高執所以致廣大也，枕臂低執所以盡精微也。真書貴精，故以枕臂低執為正，懸臂榜書則其變也。】指實掌虛。【指腕之間，掌為樞紐。指實掌虛，則五指之擫、押、勾、抵、拒，腕之左旋右抽，無不恢恢乎其于遊刃必有餘地矣。[唐]林蘊《撥鐙序》：“虛掌實指，指不入掌，东西上下，何所閡焉”，說即此理。唐太宗《筆法訣》云：“指實則節力均平，掌虛則運用便易。”張敬玄《論書》謂“楷書把筆，妙在虛掌運腕。不可太緊，緊則腕不能轉，腕既不轉，則字體或粗或細，上下不均，雖多用力，原来不當。”傳說獻之幼時作書，羲之自後抽其筆而不脫，言其指實也，不妨掌虛之理。塾師往往樂道羲獻抽筆故事，教人死死攥筆，遂至終生板滯，不復可為矣。[唐]韋榮宗云：“淺其執，牢其筆，實其指，虛其掌”，說執筆之要備矣。執筆既有虛實相濟，行筆便有流澀相成。[唐]韓方明《授筆要說》謂“執筆在乎便穩，用筆在乎輕健，故輕則須沉，便則須澀，謂藏鋒也。不澀則險勁之状無由而生也，太流則便成浮滑，浮滑則是為俗也。”執筆虛實相依，行筆流澀相生，書道之事畢矣。】右軍云：書弱紙强筆，强紙弱筆。强者弱之，弱者强之也。【行筆如何流澀相生？如何流便中有遲澀，遲澀中有流便？此道非獨關乎筆法動作，而且關乎紙筆相得。強筆易流便，故須弱紙澀其進；弱筆難揮灑，故須強紙便其流。至於強筆難免遇強紙，則強者弱之，用筆動作須倍加遲澀；設若弱筆不得不遇弱紙，則弱者強之，用筆動作須倍加輕靈捷健。故[清]姚孟起《字學臆參》云：“强毫弱紙，强紙弱毫，剛柔相濟，書乃如志。”強筆：狼毫、紫毫、鼠須之類；弱筆：羊毫、雞毫、胎髮之類；強紙：熟、硬、光者；弱紙：生、軟、糙者也。】遲速虛實，若輪扁斫輪，不徐不疾，得之于心，而應之于手，口所不能言也。【《莊子·天道》：“桓公讀書于堂上，輪扁斫輪于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孫過庭《書譜》贊右軍書“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深得輪扁斫輪之道也。此道非心摹手追不能得，故書貴臨池，又貴妙悟。書論道說，蹄荃而已。】……輕重【他本或作變化】出乎心，而妙用應乎手。【復申前文輪扁斫輪之義也。】……其鋒員毫蕝（jué），【員，圓也。中鋒澀進，雖枯瘦猶圓厚豐滿；偏鋒躁進，雖飽墨而平扁少意。蕝，纂也，鋒之聚也。】按轉易也。【鋒圓毫聚，故平易雅正，其散其枯，自然之變爾。今人有故作禿筆破鋒以為常，虛浮外露，燥火上炎，法度大壞。[宋]陈槱《負暄野錄》云：“古人作大字常藏鋒用力，故其字畫从顛至末，少有枯燥處。今往往多以燥理为奇，殊不知此本非善書者所貴，惟斜拂及挈筆令輕處，然後有此。所谓側筆取妍，正蹈書法之所忌也。”可見此病宋時已有。】豈真書一體？篆、草、章、行、八分等，當覆腕上搶，掠毫下開，【覆腕即平腕。平腕則掌腕向下，故稱覆腕。枕腕則虎口向上，掌必向前，執筆拘攣，難以上搶、下開及左右轉拓，不得法也。覆腕則必懸腕，腕活掌虛，運用自如矣。肘則視字大小：大字懸肘，小字枕肘。無論枕肘懸肘，皆須懸腕，此正法也。上搶者，[元]盛熙明《法書考·揮運》載“李斯云：用筆先急回，後疾下，如鷹望鵰逝，信之自然，不得重改”，則先急回者，覆腕上搶也；後疾下者，掠毫下開也。[清]周星蓮《臨池管見》謂“字有解數，大旨在逆：逆則緊，逆則勁”，[清]沈道宽《八法筌蹄》云：“用筆之法，落處即一挫折”，皆李斯“用筆先急回”、永興“覆腕上搶”之遗意也。逆鋒起筆何以緊、何以勁？非“覆腕上搶”、“落處即一挫折”不行。今之學者不解逆筆之搶鋒得勢，徒以“欲右先左、欲下先上”為程式，逆鋒起筆時，指腕皆無機警動作，適成描書畫字耳。如此描畫之作，雖形似古人而神采盡失矣。此病猶以真書為甚。故知覆腕上搶者：以逆鋒起筆貴在得勢，故須急回筑勢，忌來回描畫也。掠毫下開者：行筆貴在舒展滑翔，趁起筆之勢而開張，因收筆之勢而善藏。《莊子·養生主》庖丁解牛，始則怵惕，終則善刀而藏之，行則遊刃有餘，合於桑林之舞，亦此之謂也。故起筆覆腕搶鋒而不倉促，行筆鋪毫下開而非死按，趁勢拂掠而不輕滑。何以行筆掠毫而不輕滑？以起筆逆搶所蓄之勢，足以貫注到底也。《孫子兵法》曰：“勝者之戰民也，若決積水於千仞之谿者，形也”，“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者，勢也”，皆書道之理也。覆腕上搶，蓄勢也；掠毫下開，發機也。孫子曰：“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彍弩，節如發機”，亦斯之謂也。又，蔡邕《九勢》云：“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亦通兵法：惟水柔可蓄於千仞之谿以為形，惟石圓可轉於千仞之山以得勢，惟運腕可以造勢而發機也。】牽撇撥赲（lì）【牽，豎；撇，掠；撥，撥鐙也；赲，澀進也，猶蔡邕《九勢》所謂“緊駃戰行”也（駃音kuài，通快，又音jué）。】鋒轉。【收筆筑勢，回鋒收藏。】行草，稍助指端鈎距、轉腕之狀矣。【真書得形易，得勢難。得真書之勢，則行草無間然矣。趙孟頫謂“用筆千古不易，結字因時而傳”。行草筆法與真書無別，不過稍助中指之勾以縱、名指之距以收，及腕之運以使轉耳。孫過庭《書譜》謂“草不兼真，殆於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論極精審。筆髓論簡略，而釋真章之末論及行草，其意不可不察。】（《釋真》第四）覆腕搶毫，【覆腕搶毫，說見釋真注，真行無別。今人行書多不知覆腕搶毫以藏鋒，真書則以藏鋒為來回描畫，不知真書逆起亦須搶毫筑勢。無論真行，露鋒起筆亦須覆腕搶毫：空中逆鋒，落紙露鋒，落處猶有挫折，惟其挫折之迹不落紙上而已。故露鋒不露，實含藏鋒之意也。如此乃能振作精神，貫精氣於毫端，蓄筆勢於終始。《詩》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行草筆勢連綿，氣息較長，故於起筆搶鋒蓄勢，收筆映帶顧盼，皆須盡心。】乃按鋒而直引其腕，【真書易滯，故言行筆則掠毫下開；行書易浮，故言行筆則按鋒直引。按鋒沉著，直引從容。沉著從容，行書乃工。】則內旋外拓，【下章謂“左為外，右為內”。故內旋者，行筆時兼以右旋也，以成內擫之勢；外拓者，行筆時左旋也，以成外拓之勢。內旋外拓，以言筆法，則捻管運腕之左右也；以言結字，則點畫向背之體勢也。筆法者，字迹之所以然也；字勢者，筆法落迹之氣象也。筆法之要，實在于此。左右之磅礴，上下之勾距，如無捻管運腕以內旋外拓，則左右平扁、上下僵直，意思淺薄矣。內旋外拓運筆之妙，在於左右運動、上下運動皆非直來直去，而實為8字運動，即黃賓虹所謂太極筆法者也。】而環轉紓結也。【環轉紓結，筆勢聯翩，曲觴流水，映帶左右，行草之形也，其實則內旋外拓筆法之妙也。不以筆法而徒畫其形，則易糾結而無紓緩，或失散漫而無精神。紛而不亂，柔而不軟，健而不急，非以筆法左旋外拓而令虛實相生、陰陽相逐者，不可得也。】旋毫不絕，內轉鋒也。【旋轉由腕，亦由捻管，指腕配合而行，皆所以旋毫轉鋒也。《詩》云“左之左之，右之右之”，子曰：“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一陰一陽之謂道”，“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故旋毫不絕也。內轉鋒者，旋毫絞鋒，則暗捻筆管以解鋒毫之絞轉也。隨絞隨散，故旋毫不絕，勢不可竭。絞則緊，散則寬，時絞時散則如絲帶翩飛，流風回雪，點畫極富立體感。觀晉人行草法帖，多有此韻。】加以掉筆聯毫，【旋毫不絕，故字勢連貫，掉筆聯毫。掉筆：提筆懸管而意墜下，似不勝筆管之重也。聯毫，牽絲連帶也。掉筆聯毫，故牽絲一髪可繫千鈞也，反是則牽絲浮弱不入紙也。清以後好論提按，其提按之要實在掉筆之法：提筆須有墜下之勢，按鋒須有上彈之幾，提中有按，按中有提，上下之間，似有引力，故點畫連中有斷，斷中有連也。此法之要，在以手腕之上下俯仰配合筆毫之彈性為之。運腕動作，前人多論內旋外拓。掉筆，則其上下俯仰也。上下左右，虛掌環中，腕運乃備。】……右軍云：“游絲斷而能續，皆契以天真，同于輪扁。”【輪扁斫輪之喻，上章引之，以明得心應手、口不能言之意；此章復引，除此之外，又別有一層深意在“內旋外拓、環轉紓結”之輪轉運動。此意猶如鄭康成解《論語》書名之五義，其二曰“圓轉無窮，故曰輪也。” 黃賓虹課徒稿述其所謂太極筆法，曾畫圓圖示意，其意通此。今人孫曉雲《書法有法》亦頗敷陳之。觀二玄社視頻，嘗見日本書家捻管轉腕之狀，蓋唐人筆法之遺風矣。故知輪扁斫輪之於書法，非徒寓言也，亦猶實況也。永興反復致意，學者能不深察？】又云：“每作點畫，皆懸管掉之，令其鋒開，自然勁健矣。”【未下筆而意重墜，既落筆則力回彈，是謂懸管掉之之法。筆意常先在筆力之反向，則無往不復，無平不陂，落筆鋒開，收筆鋒回，自然勁健矣。健者不息也，惟往復生生者不息。勁往而不復則竭，往而其意欲收，收而其意欲再往，意在筆先，反者道之動，則剛勁亦可稱乾健矣。】（《釋行》第五）草則縱心奔放，【縱心奔放，非惟縱筆奔放。《法書考》遲速篇載右軍《筆勢論》云：“下筆不用急，故須遲，何也？筆為將軍，故須持重。心欲急，不欲遲，何也？心為箭鋒，不欲遲，遲則中物不入。”“草以使轉為形質”（《書譜》），故草書之勢綿長，非縱心不能遠，非奔放不能貫也。且心愈縱，則筆當愈收，氣當愈靜，其勢乃得如繭抽絲，綿綿不絕，動而愈出。淺人徒為草形所惑，以為草書可縱筆揮毫，任意為之，實乃大謬。趙壹《非草書》譏伯英之徒“私書相與，庶獨就書，云適迫遽，故不及草。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失指多矣”，雖不知書者之言，亦可見古人作草書，絕非倉促縱筆而為也。即令唐以後狂草，觀郁孤臺帖黃庭堅草書可知，亦縱心而斂筆之作也。其意雖逸，其書不急也。】覆腕轉蹙，【使轉之際，腕先發力，以腕帶指，以指帶筆，以筆帶毫，則行筆緊惕，氣不鬆懈。】懸管聚鋒，【草書平面運動是否到位，決定字形字法是否正確，故書草常不易兼顧提按。如能兼顧，則非但形態到位，且性情生動矣。故孫過庭《書譜》云：“草以點畫为情性，使轉為形質。”懸管聚鋒之際，使轉形質已辦，而點畫性情欲出之時也。】柔毫外拓。【柔當通揉。揉毫蓄勢，則外拓亦有內涵，非一味張揚也。】左爲外，右爲內，參上章所謂“內旋外拓”注。筆勢左旋為外，右旋為內。所以旋者，腕之運指、指之捻管，聯動而成者也，未可偏廢。偏廢則意少。腕出筋，指出骨。筋骨停勻，方臻妙道。今之論書者，有主腕不主指者，有主指不主腕者，皆一偏之得也。】起伏連卷，【一左一右，一內一外，一陰一陽，一呼一應，一起一伏，故連綿不絕，筆勢無盡。】收攬吐納，內轉藏鋒。【此篆法也。草法實通篆法。勿謂《筆髓論》何以無“釋篆”？其法實在此。試觀黃山谷行書多露鋒遽折，而草則多藏鋒圓轉。故行草之間，草雖狀貌更放，而精神與筆法實更圓融內斂。】……若强逸意而不相副，【一本作“若雄若強，逸意而不相符”。】亦何益矣？【學者但須養氣集義、涵泳蓄勢、把玩興味，毫端自有逸致，非強求能得。王船山讀《詩》至於《葛覃》“黃鳥于飛”而悟“道生於餘心，心生於餘力，力生於餘情”，蓋深知逸意者也。】但先緩引興，【引興須緩，猶《易》所謂“寬以居之、仁以行之”、《學記》所謂“藏焉修焉、息焉游焉”之義也。】心逸自急也。【涵泳既久，興味盎然，乃欲急索紙筆，非欲強之之謂也。】（《释草》第六）契妙【契者，相洽也；妙者，道之契於心而難言者也。】（《契妙》章释题）欲書之時，當收視返聽，【耳目，心之門戶。求放心當自收視反聽始。故“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為養仁心之節目。心仁而後能感，能感而後毫端微妙，毫端微妙而後點畫生動，如有神助。神非他，氣之仁通能感者也。】絕慮凝神，【書欲神助，求諸己心。心之體曰神，心之用曰慮。絕慮所以節用，凝神所以正體。】心正氣和，則契于妙。【書欲契妙，求之於神。神者，氣之精微而心之本體。心正則體安，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氣和則應物發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字有態度，心之輔也，【字之態度，字之形體見之於心者也。心可借之以觀神妙逸勢，故為心悟神妙之輔助。無此輔助中介，則目取者形體而不知誰之形體，心悟者神妙而不知誰之神妙，形自形則不成其為形，神自神亦不成其為神矣。】心悟非心，合于妙也。【神與形合，心與物感，乃契於妙矣。合者，契也。心與非心契合，乃謂之神也妙也。《易》云：“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心之神妙，能動物者也，非空境體驗之謂也。】且如鑄銅爲鏡，【“且如”或作“借如”。】非匠者之明；【鏡之明與夫鑒者之明也。匠者之明在於鑄，而鏡之明則在於鑒者之心也。】假筆傳心，【“傳心”或作“轉心”。】非毫端之妙。【心之妙也。心傳手，手傳管，管傳毫端，辨應章論之詳矣。】必在澄心運思，至微至妙之間，神應思徹，【澄心則運思明澈，感應精微，猶水靜則可鑒毫髮矣。】又同鼓瑟輪音，妙響隨意而生，【或作“又同輪指妙響，隨意而生”，皆以鼓瑟輪指喻書也。輪指之法，繁手累發，猶能隨意而不任手，則抹挑勾剔可知矣。譬如行草疾書而能從心，則篆隸真書可知矣。】握管使鋒，逸態逐毫而應。【手握管而心知之，興遣之，意命之，使鋒而非為鋒所使，則毫端連心，幾微可感，“知至至之，知終終之”（《易》乾文言），則書由心出，而興隨字高，愈書愈奮，不覺逸態疊出矣。此心手相應之樂、物我相感之理也。契妙之所謂契者，契此也。】學者心悟于至道，【“至道”或作“至妙”。】則書契于無爲，【或無“則”字。】苟涉浮華，終懵于斯理也。【至道，心之質也；無為，書之樸也。文字書畫，文事也，而其本原在伏羲畫卦，貴在得其理而象天地萬物之宜也（宜者義也）。書史浩瀚，技法繁多，書協林立，加之比賽展覽拍賣耀人眼目，勞人身心，“与接为构，日以心斗”（《莊子·齊物論》），文以蔽質，則書道窮矣。悲夫！世之專業習書者往而不返；而專業之外習書者日寡。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中庸》）。】（《契妙》第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