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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集

“那时候,这样的集市,隔上个十来里就有一个,这样的集市,每两天开张一回,有多少少男少女,在熙攘的人群中,眉目传情,行至无人注意的角落,暗定盟约。这是《诗经》时代就开始的剧情吧?现在却已没落,年轻的男女,涌入城市,在工业化的流水线上,开始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集市没了,集上的故事也没了。”

我一直,想再赶一回集。

但我舅爷告诉我,现在没集了,因为每天都是集,集就在那儿等着,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当然不用赶了。

我舅爷这人脾气好,说话总是笑嘻嘻的,这样说时,他照旧笑嘻嘻的,可我怎么说呢?我觉得,他笑得挺遗憾的。

等在那里的集还叫集吗?不能赶的集还叫集吗?

以前,在吾乡,集市是要“逢”的。或逢单日集,或逢双日集,不逢集的日子,长街冷清,人们安心在家耕作,只等第二天开集,才呼朋引伴,涌到集上去,或买或卖,或快乐地游手好闲。

每个村子里都有几个人是集上的常客,在马圩子,我舅爷是其中的一个。

我舅爷高小毕业,算个小知识分子,他的爱好可以为乡间大多数小知识分子的代表:一是爱听评书;二是喜读演义,什么《隋唐演义》,《三侠五义》,《薛仁贵传奇》,他箱底都有收藏;不过他最爱的还是赶集听戏。远在十五里之外的江桥集,他几乎逢集必赶,那年月乡间文化生活繁荣,每回集上都有河南梆子戏上演,这个剧种最为我的父老乡亲们喜爱,我的单身汉舅爷更是听得如醉如痴。我来江桥不久,他就带我一道去赶集。

那天一大早,我一碗稀饭还没喝完,我舅爷就在当院里给自行车打气了。这辆自行车一看年纪就不轻,大梁和车轴上绕了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想当年一定花里胡哨过,如今颜色已尽褪,缠在上面不过是聊甚于无。

吃过饭我舅爷骑上自行车,我需要跃上车后座,以前我总是坐在我爸那自行车的大梁上,第一次这样上车,不免多试了一回。好容易搞定,我奶奶追上来,弄了弄我的刘海,我和舅爷意气风发地出了圩子。

不断有自行车飞快地从我们身边超过,上面多是一男一女,穿得鹅黄柳绿的,抛下一片说笑。也有时髦的青年小伙,穿着不见得合体的西装和牛仔裤,偏梳的头发抹得油亮,吹着口哨从旁边闪过。还有熟人一一现身,我舅爷会跟其中的一些人打招呼,他们互相称做“大哥、老叔、二伯……”等等,我舅爷说,有不少都是没出五伏的亲戚。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接近了许桥,还没进入集市,已见得热闹,路边停着好多小嘣嘣,没抢到集里铺位的就把生意做到这里来,大红大绿的布匹铺天盖地地,太阳光很好,也很闹,像蜂蜜似的嗡嗡叫,吵得人鼻子上背上都淌出汗来。

集市更是一个迷宫,舅爷把车扎到一棵树上,带着我,从这走到那,从那走到这。到处都是人,高音喇叭也不知道安在哪儿,河南梆子一个劲唱,一个沙哑而深长的嗓子,在滔滔人流之上,唱他一个人的委屈与辛酸,可这委屈辛酸,落下来,也只是增加了些集市的气氛,让集市更像集市了。连扎在树上骡子马都一个劲地欢实。主人却很冷静,抄着手,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人谈着看上去还没准头的生意。

到处都有小小的趣味,铁匠铺子,剃头挑子,乡政府的院墙下,阳光像冰溜子化了时淌下的水,淅沥哗啦地漫了一地。一个老头蹲在那儿,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腰上扎着个污浊的家织布带子,一定金色草帽却非常耀眼,是新买的吧?脚边摆着成捆的烟叶和烟郭嘴子。他眼睛不看人,吧嗒吧嗒抽他的烟,爱买不买,可他那惬意的姿势,让他的烟叶显得更诱人了。

舅爷一路问我吃啥,瓜子,花生,甘蔗,路过了无数零食摊子,我出于客气,连连摇头。舅爷就叹,城里小孩的嘴咋那么刁呢?一个集上买不到她要吃的东西。舅爷最后带着我来到露天戏场上,这是他今天上午最终的目的地,他领着我跑了那么一大圈就是为了来到这里,心无旁骛地完成最美好的享受。

我和舅爷捡了块报纸,垫在屁股下面,仰着头看。戏台上一个小姐正咿咿呀呀地唱得来劲,她穿着闪闪发光的衣服,长长的水袖甩开来,额上大而圆的亮片衬出水汪汪的一双桃花眼,不过最好看的还是她脑后的一个圆髻,当她翩然转身,将背影对着观众时,低垂的发髻妙不可言,尽职尽责地替她表述一些口不能言的隐情。在我没见过世面的眼中,这个小姐简直就是仙女下凡。我没有想到这儿还有这么好看的人,城里小孩的优越感,瞬间被粉碎殆尽。

那个演员唱完下台。她没有回到后台,是从前台侧面走下去的。我们正好坐在那儿,她从我身边挤出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却看到这个仙女有着一双凡人的手,粗糙而且沾满了灰,更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涂着闪亮的指间油。想到她下去可能是去上厕所,她刚才的美,便像巫婆在灰姑娘身上施展的魔法一样虚幻。

接着上台的是个黑脸,我耐着性子等他下去,可他就是不下去,我终于浮躁起来,要走。舅爷舍不得走,塞给我两毛钱,让我到外面买些零嘴,到那个搁自行车的地方等他,自行车扎在场边的大槐树下。

我出来转了一圈,买了一棵甘蔗,坐在大槐树下啃,啃着啃着,啃出一条虫,我吓得把整个甘蔗都扔了。只好百无聊赖地到处看,这里势高,场地大,逛累了的人都到这儿歇着。阳光像终于烧开了的热水,蒸腾开来,冒出须须缕缕的雾气。

我旁边的树下坐着一个男人,带俩小孩,爷仨穿着一样的牛仔装,是一种比较重的靛蓝,穿在那俩孩子身上看上去很洋气,穿在父亲则是十分童稚的滑稽,却益发地慈祥起来。他的两个小孩都捧着奶油蛋糕,在许桥的阳光下,那是很优裕的样子。估计那个父亲是镇上的工作人员。

我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人对我讲话,我吓了一跳,再抬头眼前一晃,是村里最时髦的年轻人德子,他穿件蓝色的球衣,眼神明亮,阳光打在他的颧骨上,脱胎换骨般地精神。稍一稳住神,我说:“你也来了?”他潇洒地一扭头说:“我跟几个朋友来集上逛逛。”说着他指着远处的几个人,那边树行里晃着几个身影,也都是时尚青年。他对他们挥挥手,扭头走了。

过了一会,我又看见了村里其他的女孩子,她们手拉着手,大声说笑,十分夸张,人们都朝她们看,她们的声音就更大了。我喊了小林子一声,她看见我,非常高兴,叫我过去。

我加入了小林子们的行列,和她们勾肩搭背,招摇过市,人们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条缝隙,我们就打那缝隙里钻来钻去。小林子她们脚步飞快,像跳舞一样,我都快赶不上她们了,被拖着从这头逛到那头。走到哪儿都有人看着我们,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男子,他们远远地看着我们,眼神专注,小林子含笑地低头骂了一句什么,嘴边抿出个小酒窝来,说笑声提高了八度。

当然,也只有她有资格骂,现在想来,那些眼神都是冲着她来的,其他的女孩还没长大,可是我们全没意识到这一点,跟着傻乐呵,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小林子把毛线衣都脱掉了,在面前悠来悠去地扇风,我发现她的刘海用火剪卷过,在额头前枝枝蔓蔓,下面的眼睛黑而潮湿,她的脸,红得亮晶晶的,天然的红,与平时用门对子擦出来的截然不同,她是我那天在集市上看到的,第二个脱胎换骨的人。

忽然看见我舅爷从那边的篮球架下钻过来,一路小跑,我喊了他一声,他站住,很茫然地四下里看看,这才看见我,叫起来,“哎呦,你个祖宗吆,你咋不吱声就跑了,吓坏我了。”又瞅了小林子一眼,皱起眉头,拽着我,脱离了这个以小林子为主的群体,朝停自行车的地方走去。

集突然就散了,人们蜂拥着进来,又蜂拥着涌出,舅爷的自行车穿越了许桥含糊昏昧的光线,重新行驶在乡村公路上,两边的树林如琴弦,车轮无声地划过。一路无话,快接近马圩子时,舅爷对我说,你别跟乡下小孩胡闹,你跟她们不一样。我应着,却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心里狐疑着,又羞愧又委屈,一场欢快泄了气,我简直要哭出来了。

几个月之后,我听说,小林子和德子私奔了,我想起那天集市上快乐的她和他,恍然大悟。那时候,这样的集市,隔上个十来里就有一个,这样的集市,每两天开张一回,有多少少男少女,在熙攘的人群中,眉目传情,行至无人注意的角落,暗定盟约。这是《诗经》时代就开始的剧情吧?现在却已没落,年轻的男女,涌入城市,在工业化的流水线上,开始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集市没了,集上的故事也没了。

来自: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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