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贼的动机

我家的祖坟就在老庄身后的坡上。

走进坟墓最先看到的是我父亲的墓堆。墓堆上有一朵迎春花正在生气勃勃地开着，宣告着另一种生命的开始。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最早躺进这片坟地的，之后是我的爷爷。其他人在我有记忆之前他们就已经来到了这里，一直在坟头努力地长成茂盛的荒草给子孙看。

有关爷爷的记忆就复苏于2005年清明节的午后。而我的记忆也都是根植于父辈的叙说之中。爷爷和其他人的爷爷一样，是个慈祥的老头，看人的目光就如这午后的阳光。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他那头过早地全白了的头发。

当时的阳光正在半空中洒落下来，像流沙一样漏到地上和荒草摩擦出细碎的声响。

爷走进这里时除了他自个外，还带进来了几粒土铳留在他小腿上的铁纱。这是他第一次做贼时留下的。

那几年，雨水很足，庄稼长势也很好。丰收后的粮食在粮仓里也盛不下。以致队上连夜修建了几座好大的仓库。奇怪的是家家都断了炊。先是挖野菜，野菜挖没了就剥树皮吃。树皮吃没了就吃猪吃的荞衣。就在这个时候爷爷做贼了。仓库里的粮食他不敢去偷，就盯上了地里长的秋田。玉米长势很好，绿油油一片，像一条绿色的头巾，裹在庄子的四周。整个田野都是玉米的世界。

爷爷从酸刺丛里溜进生产队玉米地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太傻，他一棵一棵摸着光长着杆杆的玉米时就埋怨自己做贼的决心下得太迟了。他摸了半夜终于摸到了玉米棒子。就在爷爷搬到第六个时土铳响了。地里跑出了好多人争先恐后地四散而逃。爷爷抱着刚搬的六个玉米棒子也跟在那些人后面跑。又一声土铳响过，爷爷只觉有好多马蜂在盯咬他的小腿。他打了个趔趄丢掉了一个玉米棒子。他抱着五个玉米棒子拖着发木的腿溜回家，在煤油灯下才知道自己中了枪。婆婆把玉米棒子煮了分给我的父亲和叔父吃着，她就用纳鞋底的针开始给爷爷挑陷进肉里的铁纱。好在那时的土铳也像饿软了，没多大的劲。打出的铁纱在爷爷的肉里馅进去的不多。饶是如此，也有几粒没能挑出来。每每阴雨天它们就闹腾出一阵酸痛来证明着它们的存在。也在提醒爷爷他是个做过贼的人。它们成了爷爷一辈子也摔不掉的失败。一直到走进坟墓。

当夜爷爷瘤着腿就回到了饲养牲口的工棚。他进去时韩爷正斜靠在槽头顺手摸着掺合在饲料里的大豆往嘴里塞。那年头在地里播种时种子都会拌上六六粉。只有给牲口的饲料里不掺药。韩爷爬在牲口的槽前摸大豆吃，这是他每晚必做的功课。爷爷进了工棚摸烟斗时摸到了半截玉米棒子。这是婆婆在他临出门时塞进他衣兜的。爷爷把棒核凑到马灯前端详了一会，还没成熟的玉米粒就像娃儿的牙齿，稚嫩得叫人心疼。爷爷喊来韩爷。韩爷接过那半截鲜嫩的玉米棒子，悄没声地走了出去。给那匹刚骟过的马驹在背上搭了条毛毡就牵着去溜达了。马驹的蹄声在空旷的夜里“嗒嗒”地响着，每一声都在叩击着爷爷饥饿的神经。爷爷伸手摸了下炕头放着的半筐大豆。大豆在指缝流淌下来，声音清脆而温馨。爷爷捏住了最后的一粒大豆，想和韩爷一样放进嘴里咀嚼。最终他还就是放弃了这一念头。这大豆是队上特批给那头马驹补养身体的。也许爷爷认为和牲口争口粮比做贼还不齿。

就在爷爷迷迷糊糊地将要睡着的时候。工棚的门叫人踹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民兵连长——我爷爷的亲弟弟，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役，退役回家的军人。他的手里捏着半截没有籽的玉米棒子。盯着我爷爷一言不发。他身后挤进来的民兵把爷爷摁倒按在炕上五花大绑，一通拳打脚踢后就把爷爷带走了。溜达马驹的韩爷还没有回来。工棚的门敞开着。那半筐大豆撒了一地，在油灯下泛着白森森的光芒。

当婆婆趿拉着鞋赶到大队部时爷爷早已被反剪着双手吊在房梁上了。二爷爷用脚踹着被吊起的爷爷，爷爷像个线锤，在半空打着旋儿。二爷爷气急败坏地一发劲质问：你咋就当贼呢？爷爷不语。

随后，爷爷被当成了全公社的破坏生产的典型，在全公社范围里一场一场地去接受批斗。像今天赶场走穴的明星一样。只是当年的爷爷是叫民兵押着去的。

从此我爷爷成了个臭名昭著的贼。队上给驻队干部的派饭也都不给我家派了。小时侯我就在别人鄙夷的眼神里度过。我也为有着一个做过贼的爷爷而羞耻。

记得小时侯我躺在爷爷的怀里不明白地问：你那时咋就当贼呢？爷爷仍是像当年面对二爷的质问一样一言不发。只是狠着劲抽他的烟斗。烟斗里的烟丝他只用几口就会很快抽化。他把烟灰在鞋底上磕掉之后就很木然地装第二锅烟丝。这些动作都在一阵毫无节制的、撕心撤肺的咳嗽声里完成。直到爷爷躺进了坟地，我还是不能理解爷爷做贼的动机。而这一切在我的心里成了一个难以释怀的结。

爷爷去世后婆婆每到清明，都会在他的坟头种植一些玉米。秋收了，那些玉米会全部留下来，在第二年的清明全部种在爷爷的坟头。

这么多年来，我很少在清明这天去扫墓，身体好的时候忙着在城里打工挣钱生活，就是来了，也不进老庄，只是径直去坟地。身体不好时我什么地方也就不想去了。在清明这天我只是买些香烛纸钱在城郊烧了。心头默念着祖先的名字坐大半个晚上。今年清明我去了祖坟。回家后就想写篇文字来纪念我的爷爷以及曾经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们，可一直拖着直到今天我才写了以上的文字。

那年，爷爷去做贼的动机终究是窝在我心底的一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