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命只是一个梦时，死亡就是昏睡一场......”约翰.济慈（1795-1821年）《论死亡》
Rhys Southan开设了“让他们食肉”的博客，他是以前是一位主张妇女人工流产合法的素食主义者，现在居住在伦敦。
我那踽踽独行的祖母已经97岁了。她患有老年痴呆，听力不佳，没有真心朋友，她总是一天到晚朝着那放置在狭小房间一角的电视机大喊：“垃圾！”情况并非全然糟糕，哥哥和我都很爱她，且每星期我的母亲会花几个小时陪伴她。我们看望她的时候，总会见她拿着自己多年前写的一个八页纸的自传册子，反反复复的看。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个星期已经读过一遍了，只是依稀自己很久以前事情，并沉浸在其中自得其乐。不幸的是，在她的生活中，很少能找到其它有趣的事情了。母亲会问祖母(几乎是朝着她耳朵大声喊的)“活着是否快乐”，她的回答是：“当然啦！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尽可能地活久一点。”
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如果不是某种慢性疾病让身体难以承受，就不会有所谓的“是时候死去”的时刻了。但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不管我们的生活在旁人看来是多么痛苦不堪，绝大部分人都在尽可能争取活久一点。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说，这很容易理解。如果我们的基因里蕴藏着使我们漠视生存的因素，它们就不会如此庞大了。我们必须有求生的意志，但这又引发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我们对于生的渴望，是否仅仅是一场生物学的骗局，是那些“自私基因”玩的一种伎俩，使我们的生命得以维持，这样就能哺育和照顾我们的后代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是否应该像那些温顺的、面带傻笑的呆子一样，依着基因所赋予我们的，乖乖活下去，还是应该发起抵制？
当然，基因并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东西，我们也无力对其进行抵制，更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何意义。我们不是一半精神一半物质的二元人；我们无法反抗自己的身体，也无力从这副躯壳中游离出来，伸展一番，呼吸新鲜的空气。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对自然机理进行一番思考，然后选择性地破坏某些进化底线。实际上我们已经在这样做了，我们采取了计划生育措施，得以享受到生育好的方面——在享受乐趣的同时免于承受生育的负担。如果我们不反对干预生物进程，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刻意维持长久生命的欲望？
显然，我们期望活得更久，可能是出于一些非“自利”的原因，我们也许想要为家人和朋友做更多的事情，或者见证孜孜不倦后功成完满的那一天。但是，若单就自私、不生育这点来说，活着是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对于死亡的嫌恶是否能鞭策我们坚持进行自我反思？这是否仅仅只是我们自然选择的基因，连同反人工流产文化、传统和意识形态（它们出对生存意志的无条件顺从）之间的一场马基雅维利式的阴谋？问题的答案取决于我们死后会发生哪些事情。
很多宗教都主张，死后我们的意识和身份会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但和原先的那个自己已截然不同了。实际上，人在死后可以有很多去处，其中绝大部分取决于我们生前的行为。很多地方比我们知道的现实生活要好，也有的地方条件恶劣。
如果真的有来生，你想活得长久或短暂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来生会升上境还是会被打入下境。那些认为自己死后会进入地狱，或者比人间稍差的地方，也许现在会格外注意日常饮食、坚持身体锻炼，在过马路时也会小心翼翼。但对于那些死后注定进入佳境的人群来说，早死并不意味着糟糕。
有很多在世的作家宣称自己曾经到过天堂，但从他们快乐的面孔来判断，这种福音好像并没有使他们过分依恋，以致还想要经历一次。显然，天堂并非迷幻药。 那个四岁的小男孩Colton Burpo，病危之际，灵魂出窍进了天堂，他的父亲根据他的描述写成了《天堂真的存在》（2010年）。这本书再一次让我们确信，在20几岁和30几岁的时候，我们和自己的灵魂很像，所以要放下那些过早放弃生命的念头。没有必要为了在走到天国之门的时候展现出最好的形象而希望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死去。不管在何种情况下，与“永恒”神秘莫测的无限感比起来，再长的寿命都显得微不足道。如果真的有永恒的来生，任何尘世的停留都会陷入渺小的境地之中。进入地狱也是同样的道理：多活几十年，并不会减轻你在地狱中要经受的无尽熔岩烈火的折磨。
如果死后真的有可能会转世为一只不满的猪，那还是尽量抓住现世，争取活久一点吧。
但要是我们此生的所做所为决定了我们来生的归属，生命的长短确实还是挺重要的。如果到达天堂的条件是拥有一些信仰，并通过实际行动来实践它们，那么在你未达到这些要求之前就死去的确可悲。另一方面，如果刚开始的时候你怀揣着美好的信仰，但后来却渐渐丢掉了它们——你会希望自己早点死去，比如说在失足之前。
转世直截了当地解决了关于来生的很多问题。它将其切割成一个由不同存在(但由同一个灵魂或意念控制)组成的无穷序列，使来生不至于那么单一。问题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赞成转世对象的赋予方式，这使得它成了来生最诡异的游戏。
如果我们的来生是随机赋予的，那么决定一种特别的生活是否有意义就相当于估计一下平均生活质量和下次交上好运的概率。若可以重生，我们定然要惊醒挑选；大家都不想过一种枯燥和贫乏的生活，这点当然可以理解，但如若你足够幸运，被赋予了一次电影人生，就是那种需要你很快做出重大决定，赢得他人的欢心，或者在生涯结束之前封爵的人生，你最好还是坚持走过这些花絮，然后期待再拍一个续集。
但如果我们的第一次生命不是随机的呢？新思想运动先锋 William Walker Atkinson（威廉·沃克·阿特金森，“吸引力法则”鼻祖、“身心灵培训”先驱）在他的《轮回与因果业力》（1908）一书中提到，我们以往的经历会对将来的生活产生影响，虽然不一定是人们所说的神的惩罚或奖赏。Atkinson不赞同用道德观来统率轮回问题，尽管如此，他却不能否认现在普遍的信念，那就是勤奋工作、善待他人会使我们将来的生活更美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了避免一个不理想的转世而任意自我毁灭，可能会使情况变得更糟糕。明智的做法是快速学会怎样避免伤害他人，然后投身于一项伟大的、颇具挑战性的事业，并尽力做到最好。
当然，在这个轮回的世界里，年轻的时候就死去是有很多弊端的。死得越早，重复生命早期阶段的时间也越多，更不用说转世之间的间隔期和灵魂的洗礼期了。比如，如果你觉着少年时期的经历非常糟糕，为了能使童年期间多一些间隔，你会希望尽量延长哪怕看起来再令人生畏的转世期了。换而言之，如果你热爱校园，喜欢年少时期的各种惊险刺激，不想步入成年时期，当你20几岁的时候，你可能会期望轰轰烈烈地给生命画上终止符。正因为转世之后有可能成为不同的物种，事情才变得更复杂了。对于“是变成一只满足的猪好还是变成一个不满足的人好”这个问题（我个人认为变成满足的猪是有可能的），不管你的答案如何，事实上，我们中的绝大部分还是有幸转世为人了，尽管我们周围每天都有无数动物通过工业养殖的方式产出。一旦存在转世成为“一只不满的猪”的可能性，你最好还是抓住做人的机会，活久一点。在做人的同时，你可能还会对这种工业养殖行为进行抗议，因为它扰乱了的你的“业”。
逝者并没有身陷于一个不知所措的境地，总是对那些没有写就的书和没有爱过的人之类的事情耿耿于怀。
19世纪80年代，Friedrich Nietzsche（弗里德里希.尼采)极力宣扬自己“无限重复”的观点，也就是我们所有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但这只是对某个阶段无限重复，就像进入了一个死循环，每一个阶段都和第一个阶段相似，这无疑颠覆了转世观。在《快乐的科学》（1882年）一书中，这位暴虐的恶魔般的人物，自鸣得意地解释了这个概念：你现在的生活和过去的生活，将会无数次地重复、无甚新意。每一场痛苦、每一次欢愉、每一个想法、每一声叹息，你生命中的点点滴滴，或琐碎或鸿大，都会相继重现----眼前的这只蜘蛛、头顶的月光，以及你自己，都是这样。存在如同沙漏一样，反复颠倒流转，我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粒细沙。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匆匆度日，早早死去”就是一个不错的建议。如若你的生命很短暂，但却一直在重复，这样你就能永远停留在年轻的阶段，
这当然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指望这种无限重复的黄金岁月。如果你某一天突然死去，那么你之前所做的，譬如为了将来精打细算、总是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已经无甚意义，因为你兢兢业业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只能是心中的一个幻念了，永远无法触碰，也不曾为你所拥有。
最后，让我们想想死亡的问题。设想一下我们的灵魂不会飘飞到另外一个地方，生命只属于我们一次。死后，我们所有的主观意识之门一律关闭，世界仍在继续，只是我们已不再。如果死后我们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擦除，那么现世的生活就是我们唯一所拥有的。这样一来，活得长久一些看似就更显重要了，但实际情形却与之相反。如果注定要消亡，那些想活得长久的一些自私理由就无关紧要了，因为死亡使寿命的长短变得无甚意义。
古代哲学家Epicurus（伊壁鸠鲁）和Lucretius（卢克莱修）是这个观点最著名的拥护者。在他们看来，死亡并不值得恐惧，因为恐惧只是一种主观上的体验——这种体验会随着生命的消亡而终止。诚然，死亡时你失去了一切，但这其中也包括你曾经失去的痛苦。在哲理长诗《物性论》中，卢克莱修批评了那些捶胸顿足的人，觉得死亡带走了生命中一切美好事物：
以前那个时刻为你敞开大门的温馨的家，温柔可人的佳妻，迫不及待地跑到跟前给你送第一亲吻、带给你难以言表喜悦的孩子，都已不复存在。你再也不能在自己事业上获得成功了，也无力保证孩子的成功了。“不快乐的人”他们说，“不幸被某个令人憎恶的日子夺去了生命中拥有的一切。”他们却忘了说：“你曾经对一些事物的渴望也不复存在。”如果他们的内心明白了这点，并且在言语上有所体现，胸中的焦虑和恐惧也会释然。
思维实验也许可以有助于更好的阐释这个观点。假设你投球赢得了一次旅行的机会：一旦旅行结束，组织方就会清除你脑海中关于它的所有记忆，以及它产生一切身体上的效果，包括坐飞机时旁边尖声惊叫的儿童给你带来的压力，做spa放松身体时对增强免疫力的益处，你在赌场赢的钱，辞掉工作时的顿悟以及开设的一家潜水用品商店......甚至，这次旅行的长短不会产生持续的影响：不管你的假期长或短，它结束的时候，你和开始旅行时比起来，不会变年轻，也不会变老，一切事物都保持原样。不管这次旅行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你返回的那一刻，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果成年意味着将那些有关孩童的东西收起来，消亡就意味着将所有的事情打包尘封。
旅行一旦结束——这一点不可避免——不管这个过程如何进行，都不会产生什么深远影响。既然这样，旅行或长或短，对你而言有何不同？
生命的消亡就好似这场奇幻旅行的终结。它清除了我们的记忆，连同我们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逝去的人并没有身陷于一个不知所措的境地，对那些未写就的书或没有爱过的人之类的事耿耿于怀。事实上，如果关于消亡这点是真的，“虚无”就是死亡所带给我们的一切。如果对于死后我们将走向何方、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全然不知，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们在世时是怎样度过自己的生活的，以及我们的离去会给比我们存活得久的人带来何种影响。
进行旅行设想是为了更好的接近“虚无”这个视角。《形而上学的死亡》是一本探究“当死亡是一种危害时”的论文集————里面收录了道德哲学家Bernard Williams和Fred Feldman的文章，他们对伊壁鸠鲁学派的观点发出了挑战:为什么要从死而不从生的角度来衡量生命长短的意义呢？如果 Williams和 Feldman 考虑一下我的“一场没有持续影响力的旅行”的假设，他们会将我的注意力转向旅行本身。不管我事后会有什么感觉，当生命/旅行正在进行时，我还是乐意好好享受愉快时光。从这个角度来看，没必要强求此生/此次旅行一定要长久。
但是将这个旅行思维实验与生命、死亡联系起来的时候，会有很多变数，这需要我们做一些更改。毕竟，为了逃避可怕的现实世界，你会希望这场旅行持续下去。如果结束旅行意味着回到枯燥的办公室或拥挤的地下铁，这就不和消亡相似了，更像是从天堂跌入地狱。为了要使旅行结束更像生命消亡，我们得做这样的补充：当旅行结束的时候，关于它的一切都被清除了，你再也不会期待它给你带来的快乐，也不会因匮乏而饱受折磨。
这样也许会使我们其中的一些人更容易接受旅行终究要结束的现实。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所有人都生命的长或短态度冷漠起来了呢？也许不是这样。但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证明，要移情于我们没法经历的情境是不可能的，包括我们对于将来的态度。当哲学家们感伤于我们死亡时所要失去的生命的珍宝时，他们是从生命中智力的、艺术的、家庭的、生产的以及享乐方面的乐趣而论的。消亡代表与这些乐趣彻底的、毫无道理的分离。如果成年意味着将与孩童有关的方面收起来，那么消亡就代表着将所有的东西打包尘封，这实际上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变化。但这个变化却是我们每个人必须接受的。
当我们惧怕消亡时，我们就如同婴儿般害怕长大后再也喝不到母乳一样。不管怎样，人们总会反反复复出现这样的觉知，我们自私地想活久一点，以便能经历更多的事物，更好地整理封存我们的人生故事，以及看看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但不管我们能活多久，死亡总会埋葬一切。即便我们活到了125岁，最终看到了自己能够买得起的、批量生产的气垫板，我们死去的那一刻，还是会将它们以及其它的一切忘怀，就好像我们从来没看见过任何事物一样——这抨击了我们想活更长的时间来看到更多的东西的初衷。
即便愉悦本身是有价值的，且不仅仅是一个令人讨厌和不完善的向导（指导我们那些有益于健康的作为，进化理论支持这个观点），我们通过活更长的时间来赢得的奖赏——如果我们真的会消亡——最终也不会给我们带来多大好处（不会优于我昨天晚上梦中的那一浴缸钱币）。这也不是说我们毫无理由希望自己活更长的时间——当我们离去的时候，那些活下来的人会感到很悲伤，过早的死亡也会使这世间丧失很多美好的东西，其中很多都可以通过时间努力实现-----但是当我们一想到消亡，最终那些想活得长久的自私理由就不攻自破了。
所以，请继续活着。只是不要那么确信，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发表于2013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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