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林工作那两年,诗人刘春和我时相往还,一起喝过酒,一起谈过书和诗,春游过,也秋游过,一起爬过山,还一起逛过书店。或许,我了解他的生活比他的诗歌要多得多。
我们经常光顾的那家书店,叫刀锋书店,装修雅致,环境清幽,就在桂林城内的漓江边上,有时候我推门而入,会迎面碰见他;有时候他推门而入,会迎面碰见我;更多时候,我们会事先约好在那里见面,或者一起结伴去买书看书,对着最近的新书评头论足。
对于我,他不仅是朋友、同伴,更是一个有深刻见解和追求的作者。刘春前后写了六个诗人,顾城、海子、于坚、欧阳江河、西川、黄灿然,原定名为《诗人肖像》,后改名为《一个人的诗歌史》,这个名字今天看来似乎还颇为恰切。整本书散淡细密,以诗人为经,以诗歌为纬,以温情为基调,以私家回忆和亲身经历为丝线,削笔细写诗人诗歌诗坛,串起背后幽微的人人事事,几乎就是一部诗人列传,是诗歌史,也是诗人史,还是阅读史,更是心灵史,以个人视角还原了一代人的文学和诗歌记忆,读来显见一个时代的精神底色和文学风味。
看任何历史,我都是爱看个人写史。集体性的写史,往往难以避免某种集体妥协。而个人写史,常铁划银勾,指点江山,笔端尤见温度和风霜。有时候我甚至想,在诗歌上,在文学上,客观,有时候是不是意味着平庸;而极端,有时候却可能意味着深刻。
这么多年来,刘春一直生活工作在山水小城桂林,湖光山色不但没有给他平添暮气,反而愈见锐气,身在西南边疆,却须臾不离诗坛中央,我欣赏他这种无处非中的气度。
我还记得,他的书房里三面环书,一面环电脑,很多时候他会疲惫但兴奋地跟我说,昨晚上又写作写到半夜,补充写了海子,或者哪篇又加了几千字,深情富足,溢于言表。
我知道,《一个人的诗歌史》里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是他在这个小小的书房里,用这台小小的电脑敲出来的。有多少个不眠之夜,他会隐藏在这个逼仄的角落里,为一个时代的诗人与诗事画像还原,清扫褶皱,也为我们曾经的阅读感受寻找发源地和每一条主流支流。
这样的写作,所有的努力,每一个字每一段话的开掘,其实那是他带领我们回到诗歌原乡,抚慰每个人的文学乡愁。80年代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我们对诗歌的热情,对精神事物的热情,已经消减很多。时代确实进步了,但我们的精神质量却下降了,文化生活和物质享受的比重越来越失衡,诗歌这顶文学的皇冠,诗人这个文学家中的文学家,也渐渐被世俗功利模糊了面目。但好的诗歌、诗人、文学,却永远都是抚慰人心人性中最柔软部分和角落的东西。
此外,《一个人的诗歌史》的随笔体,也还是好的,既有叙述的流畅与内容,又有评论的精确与简练,又不失生活的细腻与温润,散淡笔端,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却在不经意之间实现了一种协调,达成了一种形而上的回味和高度,是一种深刻的亲切。我曾经和刘春说,用随笔写诗歌史,叙述呈现的是事物本身的力量,而评论则呈现的是你的视野和感受。
要说有所不足,那就是刘春笔下还稍显枝蔓,对文学和诗歌的虔诚与热情,让他把每一处细节都放大,使得字句也不那么简洁有力,甚至拉杂。不过我后来想,这倒是一种原生态的好,太干净成形的文章大多都有雕琢之嫌,跟人、跟阅读会“隔”,上好的文章或许就应该是枝蔓的吧,口水话、俚语俗语不避,怎么想就怎么写,粗糙,真实,有力,就这么一路下来,半道里冒出一处点睛之笔。
我不愿信口开河,为这本书作任何定位和定义,什么“诗坛随笔里程碑之作”、“发轫之作”、“填补空白”等等,那纯粹是欺人欺己。让书回到书本身,让叙述回到叙述本身,让阅读回到阅读本身,让感受回到感受本身,就足够了。
我想说,刘春至少做到了一点,他笔下每个诗人的脸庞都是清晰无尘的,他写下的每个字的弯曲和回环都是出于切实感受。他对生活细节的不羁,和对笔下每一句话的谨慎,让我至今难忘。从外形上看,他或许是个粗犷汉子,轮廓分明,面目深刻,并非清秀相貌,但他心底微澜却细密致密,感受力和表达力灵敏而深刻,好的写作者都如此。(《生如蚁,美如神》书评/蓝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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