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是谁，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海棠送给我《我的阿勒泰》，我在从法国回澳大利亚的飞机上翻了两页，觉得有趣。在《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最后，她写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没尾巴的小耗子，说“她那暂时的欢乐，因为这‘暂时’而显得那样悲伤。”这是书的第一篇文章，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悲伤”惊了一小下，因为这之前她都在欢乐地叙事，而这个情绪的小绽放有点突然，没遮没拦的。我诧异她在第一篇文章里，就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展露在人面前。一般人写散文都不这样，起码得再铺垫一会。回家后接着读，越读越惊叹。我能体会到海棠为什么这么珍爱李娟，也觉得必须要记下两笔来才不辜负了这本书。
李娟的好，我想首先是她的自然。她没有写作的架子，那些话好像自然而然就从心里头向外流淌一样，没有目的，不是非要说给谁听，也不是非要写下来。但与此同时她也不夸张，不扭捏，不钻在自我小情绪里任性。她有一双坦诚的，却又特别与众不同的眼睛。
你看她观察公共澡堂子里一个刚开始发育的小女孩：
“水淋淋的皮肤光滑黝黑，身子颀长柔弱，每一处起伏，都是水波静止后，唯一不肯停息的一道涟漪。鸟起飞之前瞬间的凝息。鸟羽干净，翅子微张... ...还有水晶中自然形成的云雾——透过这水晶看向蓝天，那云雾轻微地旋转。而最美的是在那旋转正中央静止不动的，纤细的轴心。
她站在水中，水花四溅。我亲眼看到，那水花并不是触着她的身体才溅开去，而是触着了她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才溅开去。”
修拉在《阿尼埃尔浴场》（Bathers at Asnières）中画塞纳河岸上休闲的巴黎人，每个人物外围都有一圈淡乳白的光晕环绕。我想李娟也看见了同样的光芒，她看见了美。在澡堂洗澡，也可以成为在意念中拥挤的森林中独自穿行，“这时有人从我背后悄悄走开，永远走开... ...而在此之前，我在这森林里已独自穿行千百年，没有出口，没有遇到任何人。”
这是一个多么有想象力的人啊。在那样宽广的天地里，在那样不着痕迹而又沉甸甸的寂寞里，她观察大地充满力量的广阔，观察巨大的云块在天空移动，想象着一处她从未去过的故乡，一只永远走在回家路上的大黄猫，一种也许更好或更加糟糕的遥远的生活。
还有她的干净。
她写开在在喀吾图的小店，写村子里的汉族维族孩子们，写盛大的乡村舞会，弹唱会，库尔图的酒鬼，写遥远地方遥远的寒冷。她的视角那么纯净，就像一个睁大了眼睛的小孩，把那些美丽的悲伤的困惑的宏大的统统都收进自己的口袋。她问着孩子的问题，完全不顾及姿态，甚至歇斯底里的，充满音乐性的，如同一株植物，肆无忌惮地睡在风里。
如果再了解一点她的经历，知道她跟随妈妈和外婆在新疆各地辗转流离的生活，就更觉得这干净不容易，一种毫无污染的不含杂质的干净，在困顿中，在风沙里，也还那么充满希望又有点悲伤的干净着。
但这些却并不是让我为她着迷的原因。我喜欢李娟，是因为她的文字里面有“疼”。
这“疼”可不是捏着鼻子捅人腰眼子上一下的疼，也不是个人化情绪化的小空间里的疼。“疼”是更原始更朴素的一些东西。是什么呢？
你看她写阿勒泰的云，《在荒野中睡觉》一章，“真的，没有一种白能够像云的白那样白，耀眼的，炫目的白。看过云的白之后，目光再停留在其他事物上，眼前仍会晃动着那样的白。云的白不是简单的颜色的白，而是魂魄的白。”
你再看她写世界的大：
“世界为什么这么大？站在山顶上往下看，整条河谷开阔通达，河流一束一束地闪着光，在河谷最深处密集地流淌。草原是绿的，沼泽是更绿一些的绿，高出的森林则是蓝一样的绿。我爱绿色。为什么我就不能是绿色的呢？我有浅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我穿着鲜艳的衣服。当我呈现在世界上时，为什么却不能像绿那样……不能像绿那样绿呢？我会跑，会跳，会唱出歌来，会流出眼泪，可我就是不能比绿更自由一些，不能去向比绿所能去向的更远的地方。又抬头看天空，世界为什么这么大！我在这个世界上，明明是踩在大地上的，却又像是双脚离地，悬浮在这世界的正中。
我在山顶上慢慢地走，高处总是风很大，吹得浑身空空荡荡。世界这么大... ...但有时又会想到一些大于世界的事情，便忍不住落泪。”
这个人的心是张开的啊，世界上的光啊云啊风啊，都自由出入她的心。她面向的是空旷的宇宙，她追问的是自时间开始生命初绽所一直苦苦追寻的问题。她的心和世界是一体的，她心里有诗，而诗会让人心疼。
我多么想能像她一样啊。
有一个人，在一个遥远而广阔的地方，走着跟你完全不一样的路，看着完全不一样的风景，但是她理解了这种疼。她把它描述出来，于是你也在自己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一种最淳朴最宽厚的悲悯，并为此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没有选择，我们必须恋爱。”（《我的阿勒泰》书评/艾小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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