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黑泽明的电影我并不算熟悉，虽然《罗生门》拍得伟大极了，《梦》中“狐狸娶亲”的片段也看得我如痴如醉；但他所钟爱的武士题材我却总提不起兴趣，而他在作品中把话全挑明说尽的表现手法也非我所好；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自传《蛤蟆的油》的可读性，对哪怕没看过他电影的读者来说，这也实在是本好看的书。
所谓“蛤蟆的油”是黑泽明自谦，用日本民间传说中丑陋不堪、因看到镜前自己的可怕外表而吓出一身油的蛤蟆来自居，写自己从前种种往事丑事。这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包括智力发育过晚，差点被当成弱智；小时候女里女气，因爱哭而得了个“酥糖”的称号；运动能力极差，身体孱弱，遭人笑话；中学时淘气废学，砸装满了子弹火药的罐头盒，跟自己讨厌的老师闹别扭，毕业了无所事事，参加无产者政治运动，后来寄宿哥哥家白吃白住等等。黑泽明在描述这些往事时的语调是淡然平顺的，却又充满了孩童的趣味，尤其在回忆自己小时候的《第一章 酥糖与剑道》和《第二章 大正的声音》部分；但一遇到令自己懊恼或气愤的人和事情，他的真性情立刻显露无遗，透过文字，我简直能看到他在画面里挥着拳头，一边跺脚一边大喊的样子，忿忿不平之情溢于言表。
《第三章 在迷路》的主角应该说是黑泽明的哥哥黑泽丙午，这位在电影院为默片当解说员的哥哥对电影艺术有着独特的看法，是黑泽明从影之路的启蒙人。可以看出哥哥对黑泽明的影响之深渗透至方方面面，因为他不停地出现在这本回忆录的章章节节，字里行间，哪怕在抱怨小时候被哥哥痛揍的委屈，黑泽明的语气也是充满爱意的。在《死》一篇中，他描述哥哥在伊豆温泉旅馆的一间厢房里自杀后，他和父亲去搬鲜血仍流淌不止的尸体。在把尸体装进汽车时，因为双腿抵住胸腔的缘故，挤出了胸腔中残留的气体，已经死去的哥哥竟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这个既恐怖又悲伤的细节竟在我心头久久挥之不去，是我觉得全书最为真情流露，最令人动容的一个画面。
第四章到第六章都是讲述黑泽明进入P·C·L电影制片厂后怎么得遇恩师，一点点从剧本作者升任副导演，再升任导演，直到拍出《罗生门》的经过。其中讲他赚了钱就喝个烂醉的细节令人笑叹文艺小青年的堕落，而奋起反抗内务省影片检察官（形同今天的广电总局）不懂装懂的外行胡说八道则看得人心情振奋，到了战后形势风起云涌，东宝公司屡次罢工、分家、长官的卑鄙压制等，又令人慨叹电影这行从业者的不易。这一部分不是《蛤蟆的油》中最好看的段落，甚至有点琐碎，对电影爱好者来说却有着许多生动的拍摄细节，十分珍贵。
这本短短的回忆录让我对黑泽明的印象一下子鲜活生动起来。也许我永远不会成为他最热情的影迷，但他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好导演，兢兢业业的好影人，不打诳语、处处透露真性情的好作者。我很喜欢他的语气，也敬仰他的风度，最重要的，我很高兴看到了作品背后，一位充满才华的艺术家的真实一面。（《蛤蟆的油》书评/艾小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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