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w can I leave Bangkok?” 屋顶的小花园里,那个老太太这样对我说。 她那副神态,就好像已经认识了我二十年似的。 我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我不太喜欢跟陌生人说话。 甚至,我也不喜欢旅行。我来泰国完全是因为一个匪夷所思的原因,但这个原因我又不可能逢人就讲。 所以,我跟她之间完全无话可说。但是在这个无聊的下午,这个屋顶上也就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虽然我看上去比较孤僻,实际上,却是一个与人为善、但愿身边的人都开心的好人。 来曼谷已经七天了,七天里我已经搬过三个住处。第一个住的民居好像挺有名气,主人是一个不太老的老头和他满头白发的妈妈,儿子看上去不谙世事,妈妈则显得又高雅又世故。住了两天,住宿条件还可以,尤其让我满意的是还有一个小花园,花园的小桌上摆着柠檬水和报纸。报纸是英文的,厚厚的一摞其实都是同一期,上面登着这一家的老妈妈——报纸上称她为“泰国祖母”——的采访。 最终让我决定搬走的就是这位祖母,因为她太爱聊天了。她聊天时采用拖长、夸张的英式口音的英语,因为她年轻的时候曾在剑桥生活过。说到这里她总会停下来,用一种略带嘲讽、又满怀忧伤的语气告诉你:“你知道吗?美国也有一个剑桥。但我去的可不是那个哦。” 如果单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我最受不了的是,当我在花园里坐着,屁股还没坐热的时候,她就会来问我,为什么不出去走走。“你有没有去大皇宫?考山路?湄南河?还有那个……”她把双手贴在一边脸颊做出睡觉的姿态,“卧佛寺?”她的态度,很明显把我当成了白痴的旅游者。虽然她一直是那样和蔼可亲,但我却赶在自己可能忍不住跟她吵起来之前,收拾东西换了个住处。 第二次换的住处,是一个……呃怎么说,更加国际化的青年旅舍。旅社里住满了各国青年,我总是能闻到一种浓烈的、带着甜味但又并不是香烟的味道,后来才知道那是大麻。 然后,我就搬来了这里。这里在城市北部,已经远离了旅游区,我所住的地方也并不是旅馆,而是人家里。但是,这里却更像我要找的那个地方。 原以为这种地方不会再碰上奇奇怪怪的旅游者,却偏偏事与愿违。比如,跟我搭话的这位老太太。 看不出国籍,甚至也看不出年纪。我是说,我知道她老了,但说不出她是五十、六十、还是七十。甚至四十多岁也有可能,因为西方人总是老得比较快一点。这样一位老人,在天台上晾衣服的时候,我总得上去帮一个忙。 于是,她向我搭话了。 一开始当然有一些你是哪个国家人之类的寒暄。然后,她直截了当地问我,为什么来曼谷。 “因为有人非让我来不可。”我说。不知为什么,明明可以回答“来度假”之类的,但这个回答却脱口而出。 我以为她会追问“那个人是谁”,脑子里也在飞快地杜撰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答案。没想到,她就好像对我的回答一点不感兴趣似的,忽然冒出了开头的那句话: “How can I leave Bangkok?” 说实话,我也一点都不关心她离不开曼谷的原因啦。 但是,她的这句话却让我想起了什么。 让我来曼谷的人,是我的叔叔。叔叔一年以前罹患了鼻咽癌,半年前去世。让我来一趟曼谷,这可算他古怪的临终遗愿之一吧。 本来这也没什么好对人隐瞒的,我不太想对人提起的原因是,我是叔叔带大的。四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十一岁的时候母亲死于车祸。我至今还记得正在上课时,班主任忽然被教导主任叫出了教室,再回来时,带着一副奇怪的、但又绝对不是难过的表情,对我说:“你现在收拾一下东西吧,你亲戚来找你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叔叔。准确地说,应该是“留存在记忆中的第一次”。母亲对我提到过,说我爸爸还有一个兄弟,曾经在我一岁的时候来到家里,还抱过我,但我对此当然毫无印象。我还记得,母亲提到他的时候,说他“没什么出息”“是个浪荡子”,年纪也不小了,却在南方——不知道在那个地方,居无定所地鬼混。“但是,你爸爸跟他感情很好。” 说到父亲的时候,她的口气变得很温柔。就好像因为父亲,连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她也能谅解了一般。 父亲生前是个货运司机,他去世以后,母亲就开始干起了这份活计。对女人来说,开货车当然很辛苦,但是在我们当地,这份工作收入还算不错,而且我猜母亲一定不忍心卖掉她和父亲一手一脚买下来的那辆小货车。 叔叔在校长办公室里等着我。见我进去,他紧张得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阿纯,我们十年没见了。” 现在想起来,那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叔叔。尽管我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淡薄,但却觉得,叔叔身上有父亲的味道。 葬礼、抚恤金、财产、各种扯皮,那段漫长的、至今也不愿回忆的时间过后,叔叔正式收养了我。 之后的那些年,叔叔在我们的家乡安定了下来。他卖掉了父亲的货车,把那钱买了股票。当时正赶上买什么股票都能赚的好日子,他及时收手,给自己累积了点本金,便做起装修的生意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叔叔就好像受到了命运的眷顾一样,总能赚到钱。他的装修生意随着房地产的兴盛而蒸蒸日上。赚来的钱,他也并不急着扩大业务,而是大量购入了市中心的房产。他说他买房也没有别的诀窍,就是政府机关集中在哪里,他就买在那附近,就算当时不好,也一定是升值最快的地段。事实证明了他眼光的准确。 再后来,叔叔卖掉一些房子,想要在我们市里开一家4S店,而且已经跟厂家谈好了代理合同,开始购买设备和物色场地。就在这当儿,他感到头痛、鼻塞、鼻子出血,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是鼻咽癌晚期。 之后,好像有转让、赔偿等等,听闻叔叔的生意伙伴做了什么不地道的事,而且我们家的亲戚也跟着一起捣乱。我从来搞不清楚叔叔的生意,但到最后,叔叔苦笑着对我说:“阿纯,好像我们已经不是有钱人了。” “那你看病的钱够吗?” “这个还是有的。”叔叔笑着说,“而且,我看病也花不了多少钱了。” 叔叔最后的那些日子,我辞掉工作陪在他的身边。不太严格地说,我们当然是“情同父女”,但是,我心里知道——叔叔一定也清楚,我们的关系和父女是有所不同的。 对我来说,最大不同的一点是,我感到我并不是很了解叔叔。 回到家乡的时候,叔叔已经三十七岁了。在那之前,他的生命我一无所知。 叔叔也一直没有结婚,甚至我都没有见他有什么来往频密的女性。尽管后来,他因为工作而总在外面应酬,我们之间交流很少,但我有一种感觉,他从来不会在外面乱来,是一个现在世界上少有的正直、古板的家伙。 这时候,想到妈妈曾经说他是一个“浪荡子”,简直觉得她弄错人了。 在跟我一起生活的十多年里,难道叔叔从来没有一刻回想、留恋过自己曾经浪荡的日子?我问叔叔,他却乐呵呵地反问我:“那你就从来没想过出去看看?” “从来没有。”我说。 “唉,你一点都不像你爸。” 在叔叔的嘴里,爸爸也是一个不安于封闭的生活,总想走向远方的人。“但是在我们那个年代,走出去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和叔叔唯一一次闹到不愉快是在我考大学的时候,我成绩一般,肯定考不上什么好学校,叔叔就说,送我出国。 “我才不出国呢。”我说。 “为什么?”叔叔说,“难道你不想走远一点,看看外面的世界?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地方有什么出息?” 但是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我只要上一个银行学校就行,出来进银行,叔叔的存款能让我马上转正,以后的一辈子都可以过得很安稳。 最后,事情还是按照我的决定进行了。但是我知道,叔叔对我很失望。而叔叔不知道的是,他可能是无心说出的那一句“一辈子呆在这个小地方有什么出息”这句话,也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从来没想过要有什么出息。我只希望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呆在一个小地方,跟一个安安稳稳的人谈恋爱,买一处小房子,有一个小家,家里的人一个也不要生病,一个也不要死去。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建筑好这个为家人遮挡灾难的金刚罩之前,叔叔就要死了。 “可能我们家的人跟车相克吧,早知道就不开什么4S店。” 叔叔开玩笑说出的这句话,听得我嚎啕大哭。在那之前,我明明早已经下过一万次决心,绝不当着他的面流泪。 “阿纯不喜欢坐车,对吗?”叔叔却毫不留情地接着说,“之前叔叔没想到你的这层心思,是叔叔不对。” 但是,叔叔却还有一个愿望需要我去完成。 “阿纯,叔叔想请你去趟泰国。” 叔叔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从云南坐船去了泰国,并且差一点留在那里。 他去世以后,我坐飞机直飞到了曼谷。叔叔在曼谷待的时间最长。从他的遗物里,我只发现了唯一的一张照片,他站在一座看上去很破旧的楼房前面,笑得很开心。但是照片并没有照到门牌号码,而且十几年间城市应该有很大的变化,我拿着照片来寻找他住过的地方,说实话只不过是碰运气而已。 而且,叔叔从不透露自己在曼谷做了些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我以为,他对曼谷念念不忘,是因为在那有个刻骨铭心的恋人,但他摇头否认。 “我只是喜欢那里的味道。” 如今我来曼谷已经七天了,并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当然,这是一个特殊的城市。它是西方各国的嬉皮士们经过漫长、穷苦的旅途之后到达的享乐之处。奇奇怪怪的人、各种不同的文化、还有奇奇怪怪的宗教,在这里都能相安无事。这里也是众所周知的对“性别转换”持有最宽容态度的城市,不要说特殊场合,就是在街头,我也能看见扫地的男生扎着小辫子,涂抹着鲜艳的口红。 “你喜欢曼谷吗?”老太太问我。 “还……好啦。” 很难说我对这座城市怀有怎样的心情,应该说,吃的还不错,但是,我前两天在考山路的时候,看见一个长得像泷泽秀明的男孩子坐上了一个老头的豪华轿车。 “我已经在曼谷住了二十年了。”老太太说。 虽然她也是喜爱聊天的类型,但并不像那个“泰国祖母”一样让我紧张。 “你喜欢曼谷吗?”我觉得自己问的有点多余。 “既有喜欢的地方,也有不喜欢的地方。”她慢吞吞地说,“你知道(我并不知道),我的家是瑞典,那里的冬天很长,人也很少。我和当时的男朋友一起来了曼谷,他是一个嬉皮士,后来他去了尼泊尔,我回了瑞典,但是在家乡待了一年,还是回到了这里。” 大概是因为口音的关系,她的英语说得虽然顺溜,却干巴巴的,给人的感觉是不带丝毫感情。 这时候一群小孩跑上了天台,大概是放学回来了,让她教写英语作业。 一同上来的还有一个我之前没见过的泰国青年。 他主动跟我做自我介绍,说自己叫瑟塔,是房东的小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在银行工作。 “我也在银行工作,不过辞职了。” “啊?为什么?”他张了一张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虽然年纪应该不小了,却显得很孩子气。 天台上人多了起来,我感到不自在,于是回了房间。过了两分钟,有人轻轻地敲门,就是刚才的那个小儿子,他说,想请我吃晚饭。 我答应了。 吃晚饭的地方,就是不远处的一家小餐馆。他说这家餐馆也开了很多年了,从他小时候记事起,就经常在这里吃饭。 “这里是家常菜的味道,跟你在那些餐馆吃的大概不一样。” 第一道青木瓜沙拉端上来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 被这个问题、尤其是被自己爽快的回答吓了一跳,我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木瓜丝,却差点就吐了出来。 每一家泰餐馆里都有的木瓜沙拉,在这一家却有着格外浓重的腥味。仔细分辨,原来木瓜丝里捣入了生的小螃蟹。 “好吃吗?” 我点点头。 我知道自己不算漂亮的女生,但从来不乏追求者,大多数人是看中了我的家庭简单和叔叔的财产,对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但并不在乎。在追求者中,我最后选择了另一家银行信贷部门的男生,是个北方人,虽然个子高大,待人很温柔。我们交往了三年,本来决定今年结婚,但叔叔出事以后,他就开始对我避而不见。 最后还是我正式提出分手,见面的当时,我没有哭。 在这个世界上,普通的难过和要哭泣的那种难过,界限是非常明显的。 可是,让我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是,叔叔的葬礼上我也没哭。 “这个菜是我最喜欢的。”瑟塔说。 这个菜我果然从来没吃过,是别处都没有,还是我从来没想过要点,这倒不清楚。略略冰冻过的生虾,蘸着掺有青椒和蒜米的酱汁,吃起来口感很柔韧。虾不大,但是很新鲜,“小的虾味道才好”,对面的人如是说。 最后他点了烤鱿鱼,烤的时候连油都不放,吃的时候要蘸着店家特制的青椒酱,我才咬了一口,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 生青椒的辣味,混合着鱿鱼强烈的腥味直冲我的头顶,我感到一阵眩晕,然后眼泪鼻涕就一起下来了。 瑟塔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给我剥开甜度很高的龙贡果。机械地往嘴里塞着水果,我忽然感到一阵悲伤。 在叔叔的丧礼上没有捕捉到的悲伤,此时此刻,像热带的天气一样牢牢地包裹住了我。坐在这间简陋的泰国餐馆里,我像个疯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发生了什么悲伤的事吗?” 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之后,他这样问我。事到如今也只能告诉他,我最重要的一个亲人去世了。 “他以前在曼谷生活过很长时间,他说,喜欢这里的味道。” 听到这句话,瑟塔忽然微笑了起来。 “刚才,在天台上的那个老女人(old lady),她也说过一样的话。” “什么?” “她说,她离不开曼谷,因为喜欢这里的味道。” 我的心猛地一震。要是认为叔叔跟这个老太太之间发生过什么,那也未免太荒谬了。光是年龄就……脑子里闪过她密布皱纹的脸。 “她在我们家住了十几年,差不多算是家庭成员了。也见过我们家的很多事。” “什么事?” “我们家有三个儿子。大哥比我大十几岁,进寺庙当了僧人。二哥,现在叫他二姐更合适,去了南部的岛上,很久没回来过了。” “哦……” “二哥在那之前,结过婚,还有一个孩子。就是今天你看到的那个,也已经上学了。托老太太的福,英语学得很不错。” 他轻松地说着这些事,而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瓜一样,听得目瞪口呆。 回到家以后,我们又一起走上了天台,在那里,他吻了我。 在以前的我身上,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现在的我好像改变了。这是一个带有青椒、鱼露、咖喱味道的接吻,在炎热的晚风中,有一丝令人沉醉的味道。“到底什么是曼谷的味道呢?”我问他。 他笑起来:“你明天可以问问她,对了,她的名字叫Jessie,是不是一种花的名字?” 但是,我没有问到这个答案。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洗过澡之后仍然觉得头脑发胀。走到一楼才发现气氛有点不对。人有点多,每个人的表情似乎都与往日不同。房东走过来跟我打招呼。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昨天晚上,有一位房客去世了。 “因为她是外国人,所以有政府部门的人会来办理一些手续。您如果感到困扰的话,可以另外选择一间旅馆,之前的房费就不收您的了,非常抱歉。” 这一团混乱中,瑟塔却不见踪影,我查了日历,今天是休息日,所以不要去上班。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是为了躲避我才出去的。 我一整天关在房里,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直到被敲门声惊醒。 打开门,瑟塔的圆脸出现在我面前。 “你没事吧?”他问我,“我去寺庙里找我大哥去了,因为Jessie以前说过,她如果死了,希望按照泰国的方式,在寺庙里举行葬礼。” 我还没想到怎么接话,他就开口问我:“你愿意参加她的葬礼吗?” “我跟她没有什么关系,这样做合适吗?” “怎么没有关系呢?”他好像有点诧异,“你们住在同一栋房子里,说过话,而且……” 而且什么,他没有说出口,我也没有问。其实,昨天晚上就很想问,你们家的旅馆住没住过一个中国男人?个子不高,跟我长得很像,会对你们说,喜欢曼谷的味道?或许,我应该当天晚上就去问老太太,你认识不认识我的叔叔?可是死亡却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因为天气炎热,所以葬礼很快就举行了。我按照礼仪送了一份礼金,就加入了送葬的队伍。队伍中有很多平时没见过的人,死者毕竟在曼谷生活了二十年,总会有人为她的死亡动容。泰国是一个非移民国家,官方的身份上她仍属于游客,然而,当游客当久了的时候,也就分不清故国与此地的区别了。 叔叔在最后的清醒中对我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其实生死的界限并没有那么绝对,阿纯,你不要太难过。” 如果没有我,也许今日的叔叔仍然在远行吧。我一直这样想,事实上,这样的想法已经有十几年。当我得知了母亲的死讯,拉紧了叔叔的手之后,就一直在害怕,害怕他哪一天总会离我而去。 在我的一生中已经参加过三次亲人的葬礼,几乎是出于本能,我知道在那样的场合,只能将心门紧闭,才能让自己尽可能地少受伤。 然而,此时此刻参加的葬礼却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参加葬礼的每一个人神情都很轻松,似乎轻松就是这种仪式的礼仪标准。包括为死者诵经的和尚们,虽然神情严肃,但是一旦仪式结束,脸上便也自然地挂上了笑容。 葬礼结束以后,我们走出寺庙吃东西,死者的身体就在寺庙中被火化,骨灰存在寺庙的佛塔中。 食物端上来时,瑟塔坐在了我旁边。 “吃得下吗?”他问我,我点点头。 “你不要总是为了别人勉强自己。”他忽然这么说。 我吃惊地看着他。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他接着说,“你是一个为了别人而放弃自己想法的人。” 他英文说得很慢,但是,我也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句话听进耳朵里。主要是不相信他居然会这么说——这听上去就像严厉的、没有道理的指责。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想要反驳,眼泪却涌了出来。 在这瞠目结舌的当口,他用那一双圆圆的、孩子似的眼睛,真挚地凝视着我。 “我不是说你这样不对,如果你觉得这样最好,那就好了,没什么的。” 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你好像对你叔叔的事一直很在意。我大哥待会会过来,你可以问问。” 我不知道应该问什么,或许,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关于叔叔的一切我都想知道,我想知道他为什么离家远行,为什么回到家乡却又始终孤身一人。在我慢慢从一个悲伤的小女孩长大的那些日子里,关于叔叔的故事,我无数次地想要开口问,但又无数次地返回了沉默。既然叔叔没有说,那么我便不问,小小的我,不知道已经从哪里学得了这种倔强。 当瑟塔的大哥走到我们身边时,我一眼便认出来,他就是刚才念经超度的僧人中的一名。见到我,他蓦地一怔,我赶紧从钱包里拿出叔叔的照片给他看。 “您认识这个人吗?”我问,“他是否曾经住在您家?是不是认识刚才那位死者?” 僧人接过看了一眼,没有说认识也没有说不认识,而是把照片恭敬地还给了我:“这是您的亲人吧。” 我点点头,眼泪又再一次夺眶而出。 “这张照片让我想起我的一位朋友,我们曾经非常亲近,一起过着荒唐的生活。” 我张张嘴,想要告诉这位僧人,我叔叔已经死了,却说不出口。 “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对他说,只要心灵不受到羁绊,那么,身在此地、身在他方,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却说,如果没有羁绊,人生就相当于死亡。您可以把照片再给我看一下吗?” 再一次拿起照片,他凝视良久,或许并没有那么久吧,只是在我的意识里,就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最后,他像是满怀遗憾般将照片还给我,摇了摇头。 他离开了。像是拒绝回答我的问题,又像是给了我一个答案。 在曼谷这些日子里,我见过很多的人,每个人都遵从着自己的生活方式,留着长发抹着口红,在巷子口卖炒河粉的少年,我每次经过,总忍不住去买一份,而他每一次都热情地招呼我,看不出有丝毫异样。 我想,让叔叔留恋的,便是这里自由的味道,是荒唐而又平静的岁月,然而,最后他为了我留在了家乡,我便是他的羁绊,正如他也是我的羁绊一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恐怕不仅当叔叔是我的长辈——他的确是一位长辈,但也是我的世界里唯一要拼命守护的人,是我幼小的心灵所认定的、人生最初的恋人。 站在异国的土地上,在一位陌生人的葬礼之后,我终于向自己承认了这一点,并且并不感到羞耻,也不感到惊恐。只是,这一切都过去了。我的身边,是端正、温柔的青年瑟塔,他给我端上了一份葬礼后的甜点。我吃了一口,混合着椰子味的清凉,一下沁入了内心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释放了,消散了,但留下了一份爱的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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