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3 21:00 | 豆瓣：danyboy
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过给未来的儿女写一些童话。现在，该开始了，计划写十到十五篇。但，我其实更想写给的是孩子们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同龄人。
一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富商，他毕生经营，省吃俭用，积攒下万贯家产。在临死的时候，他对自己的七个儿子说：等我死后，你们要保守我的财富，要知道，这些财产都是我用血汗挣来的，一个金币就是一滴汗水。
富商说完这些话就死去了。他把他在亚洲的商业帝国给了大儿子，非洲的跨国公司给了二儿子，欧洲的葡萄酒庄园给了三儿子，俄罗斯的城堡给了四儿子，阿拉伯的土地给了五儿子，日本的株式会社给了六儿子。
他唯独把他自己的别墅，包括管家、侍从还有数不清的艺术收藏给了七少爷猛犸。因为他知道，七少爷尽管从不画画，但他一定是一个艺术家。他们的家族第一代从农民变成了议员，第二代从议员变成了富商，第三代，也应该变成艺术家了。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天生的艺术家，只有衣食无忧的艺术家和流浪的艺术家。富商拥有世界上最大的财富，他需要七少爷猛犸努力画画，从而把他们不见经传的姓名刻在历史里，特别是写在艺术史里。富商在生前，已经把剑桥艺术史的作者们统统宴请了一个遍，他现在要求的，只是七少爷猛犸能够画出世界上最动人的作品。
七少爷猛犸是个轻盈浪漫的人。他一说话就脸红，他有着浓密的黑色头发，他笑起来就像春天雨后的彩虹，他说话时就像夏天的树冠随风摇曳。他沉静的打点着逝去的父亲留给他的财富，他慷慨地奖赏下人，宽恕那些从他父亲的生意里贪占钱财的人。在没有贵族的年代里，七少爷就是贵族的化身，至少他已经拥有了贵族的荣誉和宽恕。
但是七少爷并不快乐。
他常常能收到兄长们从全世界各地寄来的信笺，兄长们和他津津乐道，如何在当地开展生意，如何赚取金币，如何把大到国王小到兔子家族的财富一一赚到手。没错，他的大哥从中国的皇帝手里攫取了海关总税务司的显赫职位；他的二哥把非洲的钻石源源不断统统卖到东亚，并把这种随处可见的矿物质宣称为“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他的三哥在荷兰和英国开了西印度公司，并自任为印度和加勒比的总督；他的四哥把西伯利亚的毛皮和矿产通过阿拉斯加一直运送到纽约；他的五哥已经兼任土耳其的皇家香料总管；而他的六哥则是日本国最大的爱情动作片公司老板，制作的影视作品行销全球。
只有他，猛犸，热衷艺术的七少爷，居住在庞大的别墅里。别墅如今已经改名为“猛犸庄园”，伫立在高大的山脊上，风景优美，远离尘嚣。园丁每日在窗下的花园里剪裁花木，而他每天站在落地窗前，望着日升日落和星斗满天。
他确实不快乐。
他常常对他的管家高力士说：“力士，为什么我总是不快乐呢？”
力士总是回答：“先生，您应该休息了。”
七少爷猛犸于是叹一口气，吩咐上一杯绿茶。然而在啜饮完之后，他仍然瘫在沙发里，闭上眼睛，感慨生命的漫长与无常。
二
终于有一天，百无聊赖的他决定去整理父亲留给他的艺术品。
那简直是所罗门王的宝藏。猛犸每天只能整理出一个角落，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在父亲的藏宝阁里发现了一套彩色笔。
那是24色的铅笔，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但是，这套铅笔闪烁着24种荧光，特别是在夜晚，那些颜色仿佛被禁锢在笔杆里的生命一样，流动着、闪烁着，在黝黑的夜里比夜明珠还要耀眼。猛犸重新为这些彩色的笔找到一个镶满钻石的盒子，因为这些颜色比钻石精致的多。
“啊，难道我真的要秉承父亲的夙愿，做一个艺术家吗？”
猛犸不禁感叹。他已经被这幽灵般的颜色征服，仔细谛听，每一种颜色都在呢喃着一首陌生语言写就的诗。他无法不被吸引。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过着衣食无忧但是没有故事的生活，他没有爱情、没有渴慕、没有失落。他的世界就像一张画图，线条繁复，却没有色彩。
他把彩笔带回别墅的客厅，他在靠窗的地方支了一个画架。因为，在窗边他可以看到远处街道上的灯红酒绿。他打算把这些世相画下来。他能看到那些呕吐的酒鬼和身穿廉价艳丽衣服的妓女，也能看到寄居在这个城市的怀揣梦想的外省大学生，还有沿街乞讨的流浪汉。
于是，七少爷每天都在高楼的窗前用彩色笔画窗外的景色，白天，他描绘下整个城市的鸟瞰，日光照着绿色的大树和红色的屋顶，不时会有五颜六色的气球从城市的某个角落升起，越来越高，直到消失在幽蓝的天空里。晚上，他描绘白色的月光和石子路两旁昏黄的路灯。
就在月光下和灯光下，猛犸看见了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
那些流浪汉就像玩具兵一样小。
他们白天沿街乞讨。在白天，人流如织，游人们会把刻着国王利奥波德二世头像的铜币和银币丢在他们手中的帽子里。猛犸站在高楼的窗子里，他不必去看，就知道这些流浪汉有着怎样枯槁的双手和沾满污秽的指甲。
他感到无比的怜悯。
而在晚上，借着月光和灯光，他更看到流浪汉们带着妻子和儿女住在街道冰冷的路上。他们在灌木丛的下面铺凉席，用肮脏的被子盖住家人和自己的头。他们不洗脸就躺下了，他们一直睡到第二天，直到路人匆忙的脚步把他们吵醒。于是，他们继续拿着破旧的帽子在路边乞讨几个铜板。
猛犸感到难以抑制的悲伤。
为什么，自己富可敌国却无所事事，而世界上却仍然有那么多的人要靠乞讨为生？他们的女儿也许长大后像公主一样美丽；他们的儿子也许长大后能读常春藤大学，可是，现在他们不得不跟随自己的父亲母亲在街边乞讨。
“这是何等的不公平！”猛犸愤愤地说。
“少爷，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在一旁的管家说道。
这句话，令猛犸更悲伤了。他的修养让他忍住了对管家发脾气，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一只蝴蝶被这声叹息惊扰，从窗台上的名贵花卉上翩翩飞起，在室内转了一圈，像瓦尔特指挥的马勒，又落到原来的花蕊上，静静的合上了翅膀。
三
又是夜晚了。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十五天后，满月才会露面。
站在漆黑的窗前，猛犸很想知道，那些在路边的流浪汉们过得怎样。路灯太暗了，昏昏的就像这个世界的公平与正义。他想：要是有一个明亮的月亮该多好。
这样想着，他看到了画架上的24色彩笔。他忽然灵机一动，能不能在黑夜里画出一个月亮。
于是他拿起一只黄色的彩笔，在窗前，在漆黑的夜幕上画了一只圆月。
那月亮又圆又美，猛犸甚至连嫦娥和玉兔影影绰绰的样子也画了下来。
奇迹发生了。
那只月亮竟然就稳稳的挂在了夜幕上，在猛犸庄园落地大窗的右上角，又大又圆，照亮了他眼前的世界：睡在路旁的流浪汉们坐起来了，他们被明亮的月光照耀着。那月光不愠不火，如水般倾泻在石头路上，就像照着一个孤独的梦。
猛犸惊呆了。
他拿着黄色的笔，那铅笔闪着荧光，不言不语，但是有一团生命就跳动在笔头上。
“那么我该为穷人们画下居住的房子！”猛犸想。
他跌跌撞撞的跑到画架旁，抽出了好几只颜色的画笔。在已经被月光照着的温柔无比的窗前，他开始画下一个又一个的窗子。
他画下黄色的窗子。窗子被烛光照亮，窗子里金灿灿的，刷了清漆的桌椅上，摆放着刚刚烤好的金色的广东烧鹅、北京烤鸭和南瓜汤。壁炉里，还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他画下蓝色的窗子。窗框被蓝宝石镶嵌着，窗子里是地中海的装饰风格，蓝色的实木餐桌上，摆放着刚刚煮好的贝壳、螃蟹和一条很大的鱼，当然，还有一打冰镇好的科罗娜啤酒，用蓝色的瓶子装着，闪着幽蓝的光。
他画下红色的窗子。窗子里挂着中国古典风格的大红灯笼，映照着一只雕花大床，床被红绡帐盖着，隐约能看见帐子里有一个女人窈窕的身姿，她一定美丽非凡。
他画下绿色的窗子。那窗子被爬山虎缠绕着，窗子里能看见许多美丽的盆景，茂密的绿色里藏着一只灰色的大猫，大猫旁边有一只舒服的躺椅，等待有人来享用这静谧的植物和夜色。
他画下白色的窗子。就像被白炽灯照亮一样，谁都能看见那窗子里有许多酒和下酒的菜肴，摆满了桌子，看样子是什么人要在这里一醉方休。
猛犸画下许许多多的窗子，他的窗前再也不是凋敝的街道和漆黑的远方，而是万家灯火，就像璀璨的城市。
更让他惊喜的是，那些原本露宿街头的流浪汉们，纷纷带着妻子儿女——当然也有单身的流浪汉们——住进了那五颜六色的窗子里。他们在窗子里烤着火，畅饮着啤酒，大嚼着烤鸭，品尝着龙虾和螃蟹，当然也一口吹灭了灯笼睡进了红绡帐里。
“他们终于可以不必露宿街头了！”猛犸高兴地对高力士说。
管家耸耸肩，他并没有发表评论。因为他的教育经历告诉他，他应该谨慎侍奉少爷。不论少爷做什么，只要少爷不把他们的大别墅卖掉就好。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那些窗子烟消云散，流浪汉们再次回到了路边。但是，他们已经不再乞讨，他们兴奋的在路边跳起了舞，唱起了歌，用仅存的铜币去酒馆里喝酒。他们已经不必乞讨，因为一到晚上，他们就会有房子住，有美食可以饕餮。于是，他们连最后的劳动——乞讨——也不再进行，过着衣食无忧的流浪生活。
但这些，猛犸是看不清楚的。夜幕降临，猛犸又拿起彩笔在夜幕上画下无数的窗子。
流浪汉们纷纷住了进去。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世界上很多地方都传颂着猛犸的神奇，更有许多流浪汉从世界各地赶来，只为着能够在某个窗子里住上一夜，过上一晚富豪和贵族的生活。
流浪汉们越来越多，猛犸画的窗子也越来越多。而彩笔一天比一天短。直到有一天，彩笔快用光了。
猛犸觉得很难过，因为他已经没法再画下神奇的窗子供流浪汉们居住了。那些彩笔只剩下了笔头，连一次都窗户都不够画了。
于是这一天，猛犸面对着黑漆漆的夜幕，什么也没有画。
“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帮助那些流浪汉了。”猛犸想，“可是，这些年来我的心里充满着快乐。”
四
第二天，第一束阳光照进猛犸的卧室的时候，高力士匆匆敲开了他卧室的门：
“不好了！少爷！别墅的楼下聚集了数不清的流浪汉！他们跪在那里，祈求您给他们一个温暖的家。”
猛犸一听，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他跑到露台上，果然，大门口、花园外，人头攒动，有数不清的流浪汉在那里安营扎寨。有的立起了帐篷，有的铺上了毯子，有的带着一家老小十几口人，他们都在那里等待着他。
园丁呆立在大门内侧，看着这些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可是我已经没有画笔了。”猛犸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需不需要我来报警？”高力士说。
“不，不行。”猛犸说。
“要我给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四少爷、五少爷、六少爷发电报吗？兴许他们会有主意！”高力士提醒道。
“不，不必惊扰他们。”
“那，要不要我用您的官方微博，在网上呼吁一下？或者问问大家有没有什么看法”
“好了好了！都不用！帮忙就要帮到底，我却没有做到，我很悲伤，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猛犸不耐烦的冲高力士喊道。
高力士低下头，富有绅士风度的准备退下。
“等等。”猛犸喊住了他，“对不起，我不该对您吼的。”
“没关系，我的少爷。”
“于是，我有了办法。请您吩咐门房，打开大门，让那些流浪汉们住进来，至少不要让他们露宿街头。”
“什么？少爷，这……这样很不妥当！恕我直言。他们都是不用双手劳动的人，是懒汉！”
“我知道您怎么想，不必争辩了，就按照我吩咐的做吧。”
高力士只好照办。傍晚，猛犸庄园的大门打开了，那些流浪汉们欢天喜地的涌了进来，他们一家一户的住进了庄园的各个房间，就像以往猛犸在黑漆漆的夜幕为他们画下的窗户。他们不仅住下，而且享用着猛犸的父亲积攒下的财富。
猛犸则一个人在地下室里，拼命翻找着父亲那些杂乱的遗物，希望能再找到一些新的彩笔。
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几天之后，高力士敲开了地下室的门。
“少爷，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通知您。”
“什么事？没看见我在忙着吗？”
“是的少爷，但是，我必须通知您，您已经破产了。”
“破产？什么意思？”
“您的存款已经不敷这些流浪汉们使用，而庄园也已经被他们折腾的不成样子了。”
“哦……”
“很抱歉少爷，大少爷给我写了一封信，希望我去帮忙，我明天就离开庄园了。祝您平安。”
五
又过了一段时间，流浪汉们越来越多，猛犸房间的地毯上也睡满了人。流浪汉们感谢他，赞美他，歌颂他，拥抱他，称呼他为兄弟，并希望他能不能搬到阳台或者院子里的凉亭里去住。
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流浪汉们连院子都占满了。
猛犸似乎无路可去，他捏捏衣角，惊喜的发现有一只铅笔头。他拿出来，是一只黄色的笔头。 他站在黑漆漆的夜空之前，决定为自己画一个去处。可是，只有一点点黄色，能画什么呢？
“既然是黄色笔头，既然没有月亮，就先画一只月亮吧。”
可这铅笔头，也只够画一只弯弯的月亮。
月如钩，梧桐深院锁清秋。
猛犸画了一只黄色的、弯弯的月亮。
他披上衣服，离开了自己住了二十几年的猛犸庄园。庄园现在已经是贫民窟了，住满了各式各样的流浪汉。而他，似乎并没有地方可以去。至少，在今天这个晚上他无家可归。
漫无目的的，他走在路上，看着自己画下的月亮，如此之美，又如此的近，近到他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那冰凉的弯月。
“这月亮，又愁又凉，就像凝固的美，就像逝去的年华。”
于是，他解下腰带，就在他画下的最美的月钩下面，吊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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