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想过能去到撒哈拉，还是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
因为一个三毛，撒哈拉沙漠成了众多文艺女青年心中的终极流浪圣地。它遥远、神秘、难以抵达，以至于我压根就没想过实现的可能性。直到在开罗坐上前往Farafra的四驱车，要去往叫“黑白沙漠”的地方。
你不经意说起，“我们将要进入撒哈拉的边缘咯！”
“在北非的埃及怎么会邂逅西非的撒哈拉呢？”让人激动又纳闷的是。
“撒哈拉并不是某个沙漠的名字，而是阿拉伯语中沙漠一词的音译。其实这儿和三毛居住的撒哈拉就是连成一片的。”这个撒哈拉去得有点投机取巧，非要说的话也没有错，就像日本海边的是太平洋，美国西海岸边的也是太平洋，即使隔着半个地球，也是一整片海洋。
望向窗外，车子经过开罗市郊的10月6日城之后，便进入满目皆黄沙的荒漠，贝都因人司机Osama告诉我们，这样的单调的景色还要重复四个小时，然后，你们会有大大的惊喜。
“贝都因”在阿拉伯语中是“荒原的游牧民”，一个散布在西亚北非沙漠旷野过游牧生活的部落，自古来靠饲养骆驼为生。生长于沙漠的贝都因男人，自然成了带客人深入沙漠腹地的最佳向导，他们包着贝都因式的格子头巾，迎着黄沙和太阳驾车，像驯养骆驼一般驯服着文明时代的沙漠之舟。半途经过一个孤零零的服务站，那种60年代即视感的方正大堂、可怜巴巴的小卖部，始终在冲水的厕所。就这么一个地方，也因为一道墙隔开了风沙和烈日，显得伟岸可靠起来。
准备晚餐的贝都因人
到了进沙漠前的最后一个绿洲小镇巴维提，我们被放在一间旅馆，可以去简陋的小房间里洗个澡稍事休息。在这儿Osama会带上充足的水、蔬果和食物，办好人沙漠的各类证件和手续。没错，沙漠是动人的，但又是危险的。一旦没有了水和方向，一切美好的景色将瞬间成为魔鬼般的炼狱。
埃及的Farafra，打破了我对“沙漠”就是漫天黄沙的固有成见。它就像这个国家层次丰富又迷幻的历史一般，一次又一次在我“想象的”和“看见的”之间作推翻。
黑色沙漠
黑沙漠里堆满一座座犹如煤矿似的小山，这些黑色颗粒是火山爆发后留下的残余物，焦灼炙热，爬上火焰山一样的小坡眺望远方，空气中飘着一丝诡异的黑烟，像是《西游记》里妖怪来临前的黑风阵阵。再往里开是水晶沙漠和黄金沙漠，与名字里透露的奢华感不同，满地随手可拾的水晶石一掰就碎，而在夕阳照射下金光闪闪的沙浪，如同一个巨大的谎言，忙着要将你吞噬。
水晶沙漠
白沙漠里的蘑菇云
黑沙漠之后，到达一片小小绿洲的贝都因人家里小憩，吃了顿令人心碎的午饭，苍蝇怎么都不肯从大饼和豆糊糊上离开，向来是个对食品卫生不拘小节的人，懒得赶就由它去了。邻桌是一对澳洲来的老夫妻，兴致勃勃地和你攀谈起来，用那种电视剧里常见的夸张口气向我们推荐金字塔边的小旅社，“真的难以想象，居然可以直接从房间里看到斯芬克斯！你们绝对得去那儿住上一晚！”在日本太久没说英文，每次开口前都要在脑子里完成一次从日文到中文再到英文的转换，太累，索性不说，坐着听你们聊天。
贝都因人家的午餐
忘了这是黄金沙漠还是水晶沙漠了
沙漠行程一般不会包含在“几天几夜埃及深度游”的旅行团行程内，沙漠不是那种老少皆宜的观光景点，它带来的不舒适不是一点点，而往往不舒适却是和惊喜成正比的。我并没有什么沙漠情结，若一个人的话，大概走到一半就被热气逼到折返了吧。
车子穿行在没有道路和标志的荒野里，跌跌撞撞，无尽的黄沙，公路变得像是令人心慌的重复循环，看着前面一辆辆车随着上下坡消失天际，仿佛突然掉下去，我的心也就一沉。这种心慌加上车内的闷热，引起了精神性的饥渴，把Osama带在车上准备做晚饭用的小番茄偷吃掉了大半袋。
偷吃小番茄什么的
白沙漠
下午四点，终于抵达晚上露营的白色沙漠。到处散落着经过千万年风化剥蚀的雪花石，拗成各种可供发挥想象的形状，有一块称为“小鸡蘑菇”的大岩石被圈了起来，制造出一点点景区的感觉，地面不全是细软的沙子，偶尔会踩到扎脚的白色石面，这感觉像是走在临近岸边的礁石海滩上，隐隐的危险感，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沉没。
小鸡蘑菇
背后那个一直被误认为斯芬克斯……
你给我拍了一张躺在地上的照片，标题直接起作“在北极”或许都可以蒙混过关。坐在岩石的背阴处，知道你的镜头在远方，这种距离让人感到安全，那一天好像想尽了非洲一个月以来的心事，遥远的日本那些等着我的麻烦事，在此刻被自动屏蔽到了外太空，又或者说，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假装在北极
白沙漠
Osama在白沙漠找了一块大小刚好的岩石，铺好彩色织锦毯子和小桌子。开始洗菜煮饭，渐渐燃旺的柴火上架起铁丝，发出嘶嘶的烤鸡声。我们看完日落回来，刚好开饭，三个人借着微弱的天光，开始独特的沙漠星光晚餐。一锅明显比例失调的土豆番茄，对的，少的那些番茄都在我肚子里。
白沙漠营地~~
寂静，那是种来到世界尽头冷酷仙境般的寂静，没有手机信号和网络，没有与身后那个世界的一切联系，加上深沉的黑暗，又给这寂静增添了厚重；空旷，一句话出口没有任何回声的空旷，天地之间放佛只有自己一人的存在。
去荒野会有类似的感受，在喀纳斯大山的夜里，坐在马背上看上漫天星光，村庄亮起的灯火就在前方，晚上要把马牵到山坡上吃草，我的马夫把自己的绿色军大衣脱下来铺在草甸上，我们俩仰天躺着，看着我陌生的而他熟悉无比的大自然。大山如此陌生可怕，让人急需找一样东西依赖，我没有内心的信仰，只有依赖人。
篝火、沙漠的夜
晚饭后，Osama在柴火的余热上架起水壶，煮红茶和咖啡，按照埃及的习惯，加上大大三勺白糖。围绕着气若游丝的篝火，他兴致勃勃地教我们玩当地一种叫三子棋的游戏。我很疲倦，相比身体，倒像是用脑过度，丝毫不想去学什么游戏，你敷衍Osama玩了几局后，也过来躺在我旁边的毯子上，给我一个耳机，播的是逃跑计划《夜空中最亮的星》，是的，需要一点音乐，否则那只剩下心跳声的寂静像要杀死一切活动的细胞。
我摘掉耳机，换上自己的，腰乐队的《公路之光》，“星星挂着的地方，焯起了白色的烟，你总是喜欢这样吗，我只是喜欢你这样，所以赶紧老去吧，在那个什么桂花还没有开满公路的那一刻。”出发前一晚，到家附近的宝塔寺祈愿，也是坐在木廊下听着这首歌，看到流星一刹那划过，心中一闪而过的奇怪预感。
眼泪却顺着眼角不断淌下来，打湿了沾满沙子的头发，沿着这样的轨迹一直渗进沙子里，夜色里尽情地哭吧，却感觉内心更坚强了。想起不久前在姜昕自传里看到的一句话，“那些留驻的美好让人觉得，所有的丧失都是必要的。”我相信美好的对立面不是失去，就像我相信失去的东西总会变成另一种形式来滋养一样。
夏天晚上的沙漠气温不会太低，不需要帐篷，直接睡在露天。没法洗澡洗脸刷牙，我们就和衣仰面朝上，盯着满天繁星，银河从中间蜿蜒穿过，仿佛要掉下来砸在身上。星星是没有开关可控制的，是不会熄灯的，而沙漠的夜晚又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像是被放入一个巨型的时间胶囊里，打开，再回去，世界变了样。于是转头，觉得身边的人格外珍贵。
你跟我开玩笑，“我们住的可是亿万星级酒店啊，什么五星酒店一比弱爆了吧。”
“对啊，流星多得我已经把下辈子的愿望都许完了！”
盖着一被子星星，吸着冷冷的空气，刚要入睡的时候，听到耳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可能是小狐狸！我看到黑影了！”你激动地提醒我。等我挣扎着起身戴上眼镜，它们像一个飞快的梦般无影无踪了。
去年七姑娘在约旦旅行的时候，也曾这样露营过，当她跟我深情地描述那个奇幻的场景时，我还在小本子上记下过一笔，“以后要和喜欢的人去沙漠露营看星星，等小狐狸从身边经过。”这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愿望，你让它不经意地实现了。
脑子里各种念头百转千回到疲惫时，沉沉睡去了，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往左翻个身，就是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几乎是躺着直接看初升的太阳跳出来。日出比日落更是一件拼运气的事，曾有一阵子挖空心思地彻夜爬山、海边扎营看日出却全部落空，在沙漠里，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看到了。
天亮前，贝都因向导自己裹了个小毯子睡在我们不远处
6点47分，太阳的金边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然后很快地，不留余地地跳出来了，没有一点余韵。还是更喜欢夕阳，那才是一天中的魔幻时刻。一个悲观消极的人，大概是不会喜欢充满朝气和希望的日出吧。
起来后惊奇地发现周围的沙子上布满一串串小小的梅花脚印，中间有凸起的小肉垫，显然是有好奇的小狐狸昨夜围着我们跳舞了。天亮了，沙漠又恢复了它灼热、残酷的样子，仿佛夜晚满天星光的柔情似水是一片幻觉。或者说，沙漠致命的吸引力，正是它集魔鬼与天使两面一体的魅惑。
在我离开后不久，听说里面发生一起恐怖分子的枪战，后来为了安全考虑，就不允许游客在白沙漠里安营扎寨了，只能退到更外面更靠近城市的黑沙漠，通常也会打个帐篷，没法以地为枕天为被了。
对于黑白沙漠的记忆，似乎因为回忆得太多，反而变得梦幻失真，以至于后来在京都看到鸭川边澄澈的夜空，也是漫天星的，就觉得怎么都不如埃及。转眼过去一年，在这段此生最浪漫的旅行里，还有了人生中第一张正在流泪的照片，感谢你拍下了这个瞬间。又一个八月，你好。
第一张照片
photo by 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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