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23 04:00 | 豆瓣：黛颦轩主人
最近购得一部书，是国图所出韦力“芷兰斋”中所藏清瑞裕的《萋香轩文稿》，打开是书，扉页所鈐章便是“生涯原是梦“，这让我想起了东坡《念奴娇》中句：“人生如梦”。而封底所鈐，则是“俗缘千劫不尽”，看著这个鈐文，心头却突然涌起了千万绪，不知何故，以手轻抚，竟生出些悵然的感觉。我是一个贪恋俗缘之人，亦是一个眷恋红尘之人，对红尘中事从小就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而这兴趣的源头则来源於《红楼梦》这部小说。
最早接触到《红楼》时，少不更事，约莫也就八九岁的光景，那时的我是一个极为安静的男孩，童年时光大多是与家中的几大书橱为伴的。记得幼年时，父母上班后就將我反锁在家中，母亲那时候对我也是不管不问，每日叮嘱最多的也是诵诗习字，就在这诵诗习字之间，出於好奇的我端来木凳，踩在木凳上將放在书橱最顶层的《红楼梦》拿了下来，那是一套颇有歷史陈跡的书，书页已有些许泛黄，但文字依然清晰可见，而那次，我站在木凳上，从打开书的那刻开始，一直到母亲下班回家，我竟再没有离开过。
幼年时候读红楼，连里面的字句都认不全，母亲也没有跟我细讲，最初读它，无非是被“宝黛”之间的“真情”所动，对於爱情总有心嚮往之的憧憬。童年之眼看“宝黛”亦是无处不单纯，那时的我，对於“云雨”这个概念更是模糊，只当是宝玉与花袭人的玩闹。从没有將“云雨”这个词联想到“性”，或许也是中国家庭封闭的性教育，诸多如我般的孩子童年都不太可能对“性”有所接触，唯一能从中了解到“性”的蛛丝马跡，便是读书。幼年与《红楼》的这段不解之缘，从此便像在我的心底种下了一粒种子，生根发芽。
诸多人以为《红楼》无非是一部小说，实在没有必要將它的位置提升到高不可攀的高度。而于我来看，《红楼梦》虽然仅仅只是一部小说，甚至可说是以作者自况的一部小说，但它確实值得细读。从年少时的朦朧情事到现如今的人情世故，《红楼》带给我的已远不止小说这么简单了，它更像一剂良药，在我心有感触之时总能找到慰藉；它更像一位益友，悲欢离合常有其相伴左右。
现如今再读“宝黛”却早已是物是人非，容易掺杂现实的慾念，回过头重新看时，却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况味。有时仿佛將自己设身在“宝玉”这个角色之中，不可自拔。那些花草枯木，痴男怨女，似乎一切都有如设身在梦境里。曹雪芹设了一个局，他请所有的人都到这个局里来看戏，出得去的便觉著索然无味，进得来的才觉得兴味难减。“神瑛侍者”“絳珠仙草”，“贾宝玉”“林黛玉”，前世与今生，看似荒诞离奇的故事衔接的则是天衣无缝，让人好生羡慕。
关於黛玉，从小时候翻开书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为此还將自家的书房命名为“黛顰轩”，陈寅恪爱柳如是，“寒柳堂”与“金明馆”的名由皆是因她而起，而我喜欢黛玉，不仅是因为她体弱多病惹人怜爱，更多的则是一种迫於寄人篱下的无奈之感。有人说她刻薄、任性，却是不知她性情中的几分“率真”。她嘴上的快言快语，虽是如今与人交往时的大忌，但她性情中的几分诗人气质却也是最让人动容的。记得初读《葬花吟》时的震撼，那是怎样的一种寄于花间的无奈，才会吟咏出那些带血的“绝唱”！我想曹雪芹亦是偏爱这个角色的，毕竟《红楼》中膾炙人口的“两歌一赋”，“两歌”给了黛玉，而另外一赋，则给了那个惹人心疼的晴雯。
现如今，家中《红楼》已逾数百册，除了旧藏之外，这些年零零碎碎又往家里放入了新购之书。然而有关红楼的林林总总却是能弃则弃，只留下最原始的著作即可。与《红楼》的这一段俗缘，是劫也好，是癖也罢，始终都无法动摇我对这部小说如痴如迷的偏爱。“人无癖不可交”，凡有癖之人，其专注于一件事、一个人的决心，是雷打不动的。
从前，看《红楼》总觉得过於现实，尤其是开篇那首《好了歌》与甄士隱解题而附和的《好了歌注》，真是將人生百態写透写尽，其淋漓尽致丝毫不减《金瓶梅》的世態描写。前几个月，在深圳得以见到扬之水老师，短暂一敘间，她意味深长地说：“其实《金瓶梅》写得比《红楼梦》好。”，从她的神情中，我看到的是一个老人关於世態的经验之谈。之於她的观点，我不可否认。至於缘由，想必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吧。
人生太短，如白驹过隙。而在我看来，更如水底流沙。不动则“浑”不觉，一动则“浑”然天成。纵然遗世独立，或者傲视芳姿，其结果又如何呢？到头来，依然不过沧海一粟，如草木般行同枯槁。因此，在几十年的生命里，认真而专注地爱上一件事物，也是值得欣喜的一件事吧。相传《浮生六记》卷六《养生记道》非沈復本人所写，但其中的那段，同样道尽了世事沧桑无奈：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僵。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
兴许，古人所云，“少不读红楼”一语成讖，纵然与红楼是“俗缘千劫不尽”，但我亦是“虽九死而犹未悔”，最后倒生出些苍茫的意绪来，那就“且將诗酒话桑麻”吧。
《次韵<浮生六记·卷六>短歌乃赋之一曲》：
生死两茫，风絮一念，尽想人生匆忙？閒来事事，飞雪流长，道不尽昼夜难下，黑白怎量？看那娇花羞月，闭锁陈江，石头城落，秦淮亭荒，名利转瞬逝，功过枕前霜。覆雨翻云，得失难忘，说什么海誓山盟，聊什么声色情僵。痴男怨女，莫以薄倖癲狂，泼一笔摆棹斜阳，奏一曲清水驪江。成时笑对，败看群芳。得知己交心隨谈，到涧外池旁，或研墨挥毫，或鼓箏吟殤；或谈些诗情意画，或道些是非流亡；看深恩得以报，听心魂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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