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记

2015-09-01 14:03 | 豆瓣：张岱的六月雪 

悠闲怎么会和我沾边呢？每天起床后，洗衣擦桌子扫地，用封套套好筷子，把每个塑料盒里装满餐巾纸。一切忙完后，客人陆陆续续地来吃午饭。于是，倒茶点菜摆碗筷端菜打饭算账擦桌子扫地，一刻不停歇。生意好的时候，一口气忙到三四点，生意不好也要忙到两点。全家人吃个午饭，差不多五六点。接着洗碗穿筷子打扫，忙完后，吃晚饭的客人又来了。重复中午的过程，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打烊，洗澡，睡觉。这时一天才宣告结束。

但悠闲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是有的。

比如吃早饭的时候。那时，一切收拾停当。桌面擦得锃光发亮，地面干净的照的见人影。桌子摆好了，酒精炉摆好了，一眼望去，有一种说不出的服帖与宁静。我从厨房里盛满一碗米粉，有时会是一碗饺子，甚至是爸妈从市区带来的襄樊杂酱面，脱掉鞋子，赤脚走在大厅里，胳膊下还夹着一瓶辣酱。雪白的碗放在铺着墨绿桌布的大圆桌上，泛着浅褐色光辉的筷子，红通通滴着香油的辣酱，寂寥的大厅，小小的我。筷子挑出满满的辣酱，放在碗里的一角，一筷子米粉加点辣酱，入口先是米粉淡淡的咸味，还未来得及回味，就尝到了霸道的辣酱，忍不住睁大眼睛，大呼一声过瘾。一碗米粉下肚，肚子饱了，心也舒坦了。这时再奢侈地打开从城里买来的酸奶，雪白的酸奶咕咚咕咚喝下去，早上便圆满了。再繁重的一天也有了面对的勇气。

早饭若是饺子，就会边吃边摇头晃脑，幼稚得让妈妈直叹气。要是襄樊杂酱面，我大概会乐得一天都哼着歌儿，唱着曲儿。

如果运气好，家里不那么忙。吃完午饭还会有两三个小时午休的时间。这时，我就算是毫无睡意，也执意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坐坐。房门关上的一霎那，顿时觉得关掉了中午的繁忙，关掉了某些客人的无礼和自己的疲于应对，关掉了妈妈的唠叨，关掉了匆匆脚步，关掉了时刻准备冲刺的状态。洗一个温暖的热水澡，躺在粉红的床单上，看着同样粉红的窗帘，望着隔壁的屋顶，屋顶上转圈圈的小猫。看着窗外的青山，山顶和山顶人家在云雾环绕中，离我却似只有一臂之遥，伸手就能碰到。偶尔窗外落一只繁忙的小鸟，叽叽喳喳告诉我它的艰辛，我也就听着，绝不回嘴，仿佛它的艰辛大过我的艰辛，虽然它明明就长了一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模样。有时候，窗外会飘着一朵调皮的云，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似乎可以在那里看一个世纪。还有午后围墙上的葡萄藤，远处废弃的瞭望楼，床边的杂志，手头的日记本，这一切的一切伴着我，让我不忍睡去，却又像上天给我的催眠术一样，让我不知不觉坠入梦里，一觉醒来，恍惚觉得又是一天，有一种被困意包裹着的清醒。

若是睡不着，我也不恼，反而感觉赚到了更多时间。把印有黄色小狮子的玻璃杯打开，倒满“一皮灌”（我们当地的一种凉茶），琥珀色的茶水汩汩地响着，升腾起一个个圆圆的泡泡，放入一片干柠檬片，一大口喝下去，微微的回甘，带点柠檬微微的酸，一小碗儿冰过的葡萄，小口茶一口葡萄，甜味伴着微酸，一碗葡萄吃下去，一点儿也不腻。这时再摊开刚买的杂志，大多数时候是《文艺风象》，看着里面漂亮的插画和好玩儿的专栏傻乐，碰到好玩儿的东西，就纷纷往日记本里写写，抽屉里舍不得贴画也贴上，瞬间成就感满格。干柠檬片、葡萄、《文艺风象》在城里是多么普通的存在，卑微到行人从身边匆匆经过都不会察觉。可在我看来却是至宝。我甚至能分辨哪包柠檬片是什么时候从哪个超市买来的。我甚至记得在买这些东西的时候，那天太阳有多么的灼热。而一路健步如飞的我匆忙往来于超市书店只是为了给日后山里的日子多增添一抹色彩。而在家里我必须谨慎小心地计算每天用的干柠檬片的片数、吃的葡萄的个数、看的杂志的页数，才能确保到了下次上街之前，柠檬片刚好喝完、葡萄刚好吃完、杂志刚好看完。

此时若跌跌撞撞地下楼，必然看见妈妈、大师傅和隔壁的叔叔打花牌。“胡了！”“哈哈哈哈”的笑声不绝入耳。但这份欢乐永远无法感染我，我永远像是隔在玻璃后面看着他们。我径直走出门外，就在花坛的边上，大婶娘坐在上面玩手机，奶奶坐在椅子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也坐上花坛，傍晚的威风像渔洋河里的波浪，一浪接着一浪，温柔地拍打在我们身上，每朵浪花带来宜人的凉意。她吹乱我的头发，拂过我的裙子，裙子上也浮起小小的涟漪，拨乱我的心弦。我的目光所及是浅绿的河，翠绿的树，墨绿的山。山的褶皱里有两道白色的线，一上一下，仔细辨认才知道，那是两个小小的白色瓦房。有一个瓦房还有微黄的灯光。那里有人住着吗？奶奶很笃定地回答：“有！”，并且告诉我，那个有微黄灯光的瓦房里住着一个老人。

“她的小孩呢？”

“她们都在城市里住。”

“她为什么不和自己的小孩儿住？”

“城里没有山里自在，跟坐牢一样。”

“那里有电吗？”

“哪有电啊。她点的煤油灯。以前还有人背背篓上山，卖卫生纸啊盐啊这些给山上住的人。现在是没有了。“

“那她要买东西怎么办？”

“下山啊，那个崂上（本地方言：山腰）还有好几户人家。可以帮她买东西。“

这户神秘的人家几乎是我和奶奶之间所有的谈资。我们总是在谈论这户人家，而且关于这户人家总有话说，谈多少次也不觉得厌烦。仔细想想，有什么好聊的呢？实在是太闲，没有事做，才能这么兴高采烈地谈论一个原本不好玩儿的事情。但再扳指数数，我们也没有这样聊过多少次。是啊，有多少时间能让我们在用餐高峰期享受晚风，闲聊家常呢？有多少时间可以容许耄耋之年的老奶奶娓娓道来呢？这还得包括解释和厘清误会的时间。这样的时间是屈指可数的。

屈指可数的悠闲时光是这个夏天最温柔的记忆。我把他存在心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心中便温暖着，便充满着希望。在我往返于厨房和大厅时，在我忙于应酬客人时，在我焦头烂额算账时，我会暗暗憧憬这样的悠闲时刻早早来临，犹如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是我继续忙碌的希望，也是我继续忙碌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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