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01 20:00 | 豆瓣：王这么
一粒薄荷种子，待在泥土里，听到远远近近兄弟姐妹们的声音，有的在咂嘴，有的在咳嗽，有的聊天儿。
”差不多了吧？“”是时候啦。“”哎呀，人家还没准备好。“”等等我啦……“
可是这一粒薄荷种子天生有点懒，平生爱好是睡觉。泥土里湿湿的，暖暖的，软软的，还有比这更适合睡觉的地方吗？她决定再睡一小会儿。
这一睡了不得，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听不到其他薄荷种子的声音了。她想，糟糕了，这回迟到了。
春天啊，稍微迟到一小会儿，就错过了一大截子好时光呢。
她赶紧抹把脸，伸个懒腰，站起来，把脑袋往上蹭蹭，没问题，土软着呢！就算不软也不怕，她睡足了，有的是力气。就一拱，泥土拱破了。一棵嫩生生的小薄荷芽儿，就出现在地面上了。
小芽儿很好看，白玉般半透明的杆子，两片亮晶晶的绿色子叶，小芽儿晃晃脑袋，甩掉脑袋上沾着的一点泥土，抬头向上看去。
天，好亮的天。天空是蓝色的，跟那时候大家猜想的一模一样。风，小风吹在身上清凉的，痒痒的，吹得她想笑。
她带着笑容向四周看，然后，就呆住了。早早出来的兄弟姐妹们，已经剩不下几棵了。大多数都趴在那里，一点声息都没有。瘪了，皱了，黄了，变成了一滩水………
强烈的倒春寒，就在薄荷小苗们刚长出来那时候，一夜之间来了。一夜之间，就冻死了一大半。加上园丁还一个劲儿浇水，没冻死的也被淹死了。
远远的，有一棵薄荷芽儿，还站着，虽然也站得很不直了。
“喂！”她怯怯地喊。
“都完了，都完了，哈！这就是命运……”对方停止了喃喃自语，向她转过身来。一张脸上布满了可怕的灰色斑点。她打了个哆嗦。
“你脸色很不好。”
“我的根烂掉了。”
“什么？”
“傻瓜！你不懂吗？就是你下面长的那啥玩意儿，烂啦，烂啦！没救了！”
她低头往下面看，看不见自己的根。不过，她很快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了。她为自己愚笨的问话感到惭愧，心里面直发慌。
“对不起。”
对方叹息一声，“命运……”又把脸低下去，思索着，嘀咕着，不再答理她了。
新生的小薄荷，继续观察这个已经不那么显得友好的世界。首先，她发现她的位置，是在一个很大的花盆里。这个花盆，本来是为所有的小薄荷们准备的。
其次，这个大花盆单独放在露台的一角。和一个破的玻璃鱼缸放在一块儿。露台另一面还种着些花儿，很高大的花，有几朵已经开了，那么大那么红的花，悬在又远又高的地方，从她的角度看，简直像是一个一个太阳。
就算拼命呼喊，那些太阳也不会听见的吧。她的声音太细小了，传不到太远的地方。而且，喊它们做什么呢？它们不会答理的。
她偷偷地打量花盆里的那个同类。对方不吭声了，头垂在那儿，打瞌睡的样子。
头顶上的天空，蓝色中渗进了红，一时间红得像火一样，过一会儿又消退了，蓝色又显现了，只是变成了灰蓝、暗蓝，最后变成一片浓郁的黑。
露台上的夜晚并不那么黑，光源从各个方向来，时有时无。到处都落下古怪的影子。夜里风变大了，她又怕，又冷，真想再钻回土里，如果大家都不出来，不也是很好吗？为什么非要来外面的世界呢？
她好想有谁能说说话儿。
月亮出来了，月亮很圆。这是她见到的第一轮月亮。月亮只在头顶上停留了一小会儿。就离开了，剩下一方寂寞的夜空。
第二天早上，她一睁开眼睛就往对面看。不在了！花盆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了。现在，花盆对她来说实在显得太大了。
只剩下她一个幸存者了。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她只好再次睡觉。
睡一大会儿，醒一小会儿。这一天，睡得不太安稳。梦里面老有什么东西，在拱她。
早上起来，腰里有点痒。她低头一看，吓，什么东西？一个很小很小的淡绿色的，会动的，在她的叶子上爬着。现在她已经长出来四片真叶了。翠色的，带着绒毛的真正的叶子。那个东西就在其中的一片上爬着。
那个东西也给吓到了，停下来，一动不动。
“你是谁？”
“我吗？”
“对啊，你呀！”
“我，大概是蝴蝶吧……”
在地下聊天的时候，谁讲到过蝴蝶的模样，有翅膀的，能够在空中飞的，漂亮的东西。
“瞎说，你才不是蝴蝶。”
“不，我就是。”
“蝴蝶会飞，有翅膀，你没有。”
对方语塞了，扭了扭身子，悻悻地：“以后就会有了。”
她狐疑地看看它，肉乎乎的，没有脚，爬得好慢……无从相信。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来吃你的。“
”什么！“她吃一惊，想了想，又很气愤：”凭什么！“
被她的大叫吓得差点从叶子上掉下来的”蝴蝶“，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也不知道。”
“不过，老天就是这样安排的呀。”说着，真的在她的叶子上咬了一口。
很小的一口，痛倒不怎么痛，叶子上出现了一个针扎般的小孔。毁容了！她哭了起来。
“凭什么呀，我就是多睡了一会儿觉……大家就都不在了，呜呜呜……”
“来了个丑东西还要吃我！吃就吃吧，反正我不想活了！”越哭越伤心，她想这是什么狗屎命运呀！“呜呜呜……只剩下我一个儿了……”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你挺好吃的样子……也不是很想吃，别哭了……”“那个，我不吃你也可以的，不吃了，不吃了，我陪你聊天好了。”
“喂！喂？”
“不要，少来烦我，你为什么不到别的地儿去。”
“我没地方去……”
“为什么。”
“我一出生就在这儿了，谁都没见过，除了你……”
“那你是起我一样的呀！”她不哭了，看看它。
“我……真的长得丑吗？”
“还好啦，不算丑，还……蛮可爱的。颜色也好看。”
“我也觉得我不丑。不过，我也没见过别的毛虫。”
“原来你是毛虫！哈！哈！”
说漏了嘴的毛虫，瞪她一眼：“毛虫长大了就是蝴蝶。”
她想起来了，关于毛虫的事情。它们最爱吃她们的叶子。吃完了就用叶子把自己裹起来睡觉。是一群坏蛋。
“怪不得你要咬我！”
“我不咬了。”
“那你吃什么呢？”
“再找找看吧。”毛虫眯起小眼睛，向四周打量了一下，“我昨天刚孵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到处转转呢。”
"要不咱们聊会儿天吧！"
薄荷和毛虫就聊了起来。聊得很开心。因为他们都是孤零零来到这个地方的，一时间，都找不到别的同类。
薄荷觉得，和自己比，毛虫还是个小孩子呢。“在它出生之前，我可就品尝过命运的滋味了！”一想到当时同伴们一片倒下的躯体，她现在还打寒战。
个头也太小了，待在自己的叶片上，就像躺在一张大床上。
第二天，薄荷一觉醒过来，想起昨天那只毛虫。到哪去了？左看右看，忽然在脚底下，一粒灰砂子的下面，看到了一个绿点点。仔细一看，可不是，它蜷曲在那儿，一动不动——
“喂，喂！”
绿点点伸展开来，动弹起来，毛虫朝它爬过来。
“差点儿睡着了！”它说，“这地方可真大……我都转了一大圈了，你才醒吗？”
她往四周看了看，荒原还是那个荒原。连草都没有长。“找到吃的了吗？”
“还没。等会再去找找。”
“要么，我给你吃一点吧？”
“那怎么行。”
“只吃一点点，没关系的。我已经有一、二、三，四片叶子了！马上第五片也要长出来了。”她得意地扬起所有的叶片。
“不吃。你哭起来难听死了。”
“我保证不哭。”
“不吃。”
“不吃东西你会饿死的。”
“可是吃你的话，你也会死的。”
“你才这么一点点大，能吃多少。没关系。”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等你长大了，能走得远了，我就不让你吃了。”
“想吃也不会给你吃的。怎么样？算姐姐照顾你哦。”
“你算哪门子姐姐。”毛虫翻她一个小白眼。
毛虫在她的一片叶子上，小心地咬了一口。麻麻痒痒的。她忍住了没叫出声。植物其实没什么疼痛感。
毛虫咬得仔细，叶子上被咬出了一小块空洞，但叶脉还完整地保留着，是纤巧好看的花纹。
“我吃饱了。”毛虫说。然后挺了挺肚子。“好饱啊。”
“我好吃吗？”
“好吃。”毛虫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那为什么不多吃点？”
毛虫不作声。
“不好吃吗？”
“好吃！但是吃饱了好困啊……”毛虫把身子一翻，仰在她的叶子上看天空。
薄荷看到，现在露台上面，那一块天空是阴阴的。有灰白的流云在经过。
要下雨了吗？
“不许睡觉，陪我聊会儿天。”
“好吧，好吧……”没办法，毛虫想，吃人嘴短。
日子一天天过去，寒流再也没来过。春雨来了。
春雨里，植物们都蹦跳着往上长个子。小薄荷没怎么长。每下一次雨，她都感到身体弱了一些。
雨水太多了。喝不了这么多水，如果大家都还在，一起喝的话，就好了。也许，还会用根系在地下互相抢夺起来吧……
她的根——能感觉到，在身子下面，泥土中，那些白色细小的须根，正在从末端变黑，变软，变烂，就像那时候……
”不要烂根。“她默默地祈祷着。春光日盛，天气越来越暖活了。对面的花越开越繁复了。和她们的芳香一起传送过来的，还有她们的笑语声。
她们的名字叫月季。不过，你不能叫她们月季花，她们会生气的。
所有的月季都有独特的芳名，来自日本的粉色美人叫美咲，来自英国一直唠叨着忘带防晒霜的，叫克莱尔·奥斯丁，法国那位自称侯爵夫人的紫粉色美人，倒不怕晒，不过刻薄话儿真不少。跟周围的月季花儿们几乎全闹翻了。
她们的目光都不会看向这个角落。
“好香啊。”小薄荷羡慕地看着。
”香得冲鼻子。“毛虫懒洋洋的，打了个喷嚏。
”长得多好看。“
”吵吵闹闹的烦死了。“
”你不要嫉妒。“
”切！我嫉妒几棵月季花？“毛虫没好气，”一群傻大个儿，又不能跑又不能飞。“
“你能跑你能飞。”
“我……我长大了就会了。你长大了，也会开花的，肯定比她们好看。”为了增强说服力，又补上一句：”你的香气就比她们好闻。“
”你要是飞走的话，还会来看我吗？“
”当然。“
“那就好。”
虽然这样说着，薄荷其实没多少把握。有一个疑问，在心里纠结着：“我们，还会长得大吗？”
她总长不高，叶子呢，好容易长出了几片新的，却长不开，总皱着。毛虫倒是长了点个儿，但精神头越来越不好。一天里大半的时间，就抱着她的叶子，半睡半醒的。
”那个……你这样可不行啊！“
”别吵，在睡觉。“
“你吃得太少了，我还有好多叶子呢！””吃完了还会长出来，真的。“”笨蛋，你不是在减肥吧！“”多吃一点，就能长大了，长大了，你就能飞了。“”喂！“
还有一句话，她想说又没说出口：“反正我也不会长大了。”
阳光很好。各想心思。一会儿传来了脚步声，露台上来了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在看花。嚷嚷着，好香，能摘一朵吗？
“熊孩子，讨厌！”月季花们纷纷皱起眉头。美咲做出要晕倒的姿势。
薄荷默默地看着，想，能做一棵月季是多么好呀。
后来，那一天就到了。她一直记得那一天的事情。
那天的毛虫看起来挺来劲儿，还原地做了一套体操。
”咦？“
“我要走啦！”
“去哪里？”
“外面。”毛虫咧开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嘻嘻。”
薄荷觉得毛虫精神得不正常，是不是在发神经？
“你走得了吗？半路上就会饿晕了。”
“我算过距离了。没问题。我要去那边。”它朝对面点了点头。
月季花吗？
“哦。”薄荷沉默一下，说，”那你路上得带点吃的。“
”切。“毛虫不屑地哼一声，“到那边我就有很多吃的了。”
她不管，慌手慌脚地，想从身上扯一片叶子下来。它现在有六片叶子，两片老叶子被毛虫咬过，还有四片是好的，她想扯下来的，就是这其中最好最绿的一片。
“不要啦！”毛虫嚷嚷着，忽然生气了。“你好啰嗦！”
“你有了月季花，就嫌弃我啦？”她努力地微笑着。
“是呀，你又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
……
嚷完毛虫后悔了，它看看她，把头低下来，一挪一挪地，挪到叶子背后去了。过一会儿，又把脑袋探出来半个：“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她没理它。
这天晚上，她睡得不安稳，梦里，似乎有很大一轮月亮，照在身上。
好像是白天，又好像是夜晚。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在醒着。
迷迷糊糊地，她在想：世界那么大，它能走得到下一个有东西吃的地方吗？
还有……“你说，命运是什么呢？”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远处问着。她翻了个身。不，这可不是一棵植物或者一只小虫子该问的问题。
一大早，她就从一阵摇动中被惊醒了。
来不及反应，就感觉一阵失重，头晕目眩，身子来到了高处。
“啊，这儿还留着一棵薄荷，居然还活着呢。可惜，只剩下一棵了。”
“糟了，这土也太湿了，盆又这么大，给它换个小盆吧。”
身子一轻，她被从土里挖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东西？哇！”
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一弹，毛虫就从她的叶片上掉下去了。她感觉到，那熟悉的重量，瞬间消失了。
她拼命地睁大眼睛，浅绿色的小影子，只是一闪，就看不到了。她不敢相信地望着，直到一片巨大的阴影挪过来，遮住了下方的一切，然后——
“踩死你，坏东西！踩死你！”
她再一次大哭了起来。每一片叶子，都在颤抖，连裸露的须根都剧烈地抖动着。
植物的眼泪，人类是看不到的。
她被移到了一只大小合适、土壤干湿得宜的红陶盆里。红陶盆被小心地放在一个木头花架上。
她恢复了活力，顺利地长成了一棵大薄荷。开了花，繁衍出了许多后代。她见识过了蝴蝶。蝴蝶飞过来，又飞过去，并不喜欢在她这里产卵。
这天，她望着月季上的活跃的毛虫们，叹为观止：
“真能吃啊！”
跟他们比起来，她的那只小毛虫，大概是世界上最节食的一只毛虫了吧。
尽管距离很近，但没有毛虫来她这里。毛虫们原来真的不喜欢薄荷的香气。如果喜欢的话，那只毛虫，也许会肯多吃她几口，也许就能长大了吧。
谁知道呢……
在又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里，她回想起往事。有点儿想哭，又有点儿想笑。不过，她现在是棵稳重的成年薄荷了。所以只是表现得略有伤感而已。
就象我们人类在春天里也难免会偶尔伤感一样。
“命运是什么呢？”她摇摇头，甩落了叶片上积存的雨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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