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老何

2015-09-11 21:02 | 豆瓣：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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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事情未发生之前，老何在水上公园拥有趾高气昂的资本——下的一手好棋，三个月就成为了常胜将军，只等下一波退休的新人发现这片疆场。就连门口被他经常光顾的那个小卖店的寡妇店主也对他有着亲昵的责难，许久不去那里买点东西的话，再去时，寡妇的语气就会展现出一种曾经好像被老何睡过后不管人家的感觉，连同眼神也如此积怨。于是老何买什么尽量在去寡妇处买。

有时候老何想，是不是这个寡妇对于谁皆如此扭捏，后来想想也就认了，反正自己也没损失。

一切都有一些前因后果，也有时间的因素酿造的复杂，所有的一切都看上去撩骚又安逸，活力却也可以不紧不慢。

可事情就在他推着的婴儿车里面的小男孩变成一个有兔唇的小女孩后，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击碎了，连同他的辉煌的职业生涯，以及他在老伴去世后，次子被杀后，拼尽全力建立起里的所有自信。

这件事发生后，老何在外面了寻了一天，然后发呆了一天，第三天，他就自杀了。自杀前，他还是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前三个月的日子过的那么平静，每次他都是把孩子放在自己身边，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那怕小小的意外，也能提醒自己，使得自己不那么内心膨胀得去关注于自己的胜负。

老何在他老伴走之前，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他老伴走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活气的人。常年在外做校长，自从他从苏庄小学获得名声后，所有的小学都希望他能去他们那里干一任，于是岁月在老何身上开始流转开来了。

老何老伴最早的时候在集市上卖馒头，接受街道上所有的熙攘和习气，能帮助老何抵御老何的书生气难以抵抗的却不可或缺的拙劣，这种技能对于老何来说，和自己晚年认识的那个小卖店的寡妇一样着迷。

2

老何开始成为一个在人们心中有念想的人，起自他小儿子在外地上大学被刺死后。

他便再一次出现在我们耳边的所有人的日常谈资中，而之前，他可能只是一位人民教师。

那段时间听到最多的是，真希望他能扛过去，如果他扛不过去，真是可惜这么一个人了。

收到这样的定义，习惯来自祖先们对有贡献的人，需要被文字记录的人的一种定义。

在这前，听到最多的是，他的妻子在临终前给他做好了八十双布鞋，因为他的脚实在太大，从来买不到鞋，他的妻子身体不好，早早给他备下了后来穿的。

老何的次子长的像极了他的母亲，英俊，英俊不是日常用语，却从这个人身上开始使用这个词语，大概苏庄的文盲都能在后来对老何的次子使用这个词语。

我的初小现在已经成为苏庄的广场舞阵地了，在二十二年前，我七岁的时候，那里曾经流传的故事是这里曾经是死人坑，于是每次在操场上玩的时候，动不动就被绊倒了，用脚踢开那绊倒你的东西，会踢出一根骨头，使劲想，会想到人的小腿，最牛的忘了是谁了，曾经中过一个骷髅头，他还拿回家了，第二天又拿回来了，埋在学校的地里。

最为神奇的是，学校后面有十几个洞，洞很深，手电打进去，看不见底，为此，我们自己研制了可以放十截一号电池的手电筒，后来还是无效，最后，我们找来了矿灯，看见洞最里面的东西了，那些东西真的不能说，要知道是什么，就得先讲讲我的老校长。

老何给我当了四年校长，教的是我一年级的语文和我二年级的数学，我也仅仅是在他教书的那些年还算是个好学生。

我对雨产生纠缠不休的奇妙感觉产生万般敬畏的情感都来自于何玉清的影响。

何玉清身高一米八，戴灰色鸭舌帽，穿中山装，踩布鞋，骑红旗大杠自行车，吃饭用超大的碗，超长的筷子，食量惊人，丧偶，有二子，擅长裱字画，写的一手好毛笔字，戴茶色眼镜，脸黑且长，好白酒，不贪杯。

故事要到很早以前，那时整个苏庄在正处于最破败的时候，人口凋零，外迁大潮，灾荒肆虐。

何玉清调到到苏庄小学前，持续六年的干旱，使得万物犹如死灰，学校的学生都被家里叫回去，每天负责守在井边等水。持续十年教育最好的苏庄，因为干旱，学生还剩二十多名。苏庄人为了取水每天往返于隔壁几个村庄，无暇估计孩子的教育。

这一年，校长何玉清新招收到五十名学生，成为苏庄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招生行为，且首创了早上六点开始，整个苏庄的上空，必须飘起读书声的壮举，于是那一年，我们看到早上五点，教室里安装好的二百瓦的新灯泡会发出光亮，那光亮好像给苏庄挖开了一条生命隧道。

何玉清的坚硬连同上天都来支撑，那一天早上，何玉清拿着语文课本，走进一年级教室，说，孩子们，拿起你们的课本，开始把这篇课文读上十遍，他开心得笑，乌青的脸上，青筋膨胀，那天，一年级的学生，开始把他们在前一天刚学会的一篇只有三百字的课文大声读上了十遍。

在第九遍的时候，奇迹就那样发生了。可能在第八遍的时候，大家的鼻子里已经开始闻到了泥土的气息，只是大家并没有被这种意外唤醒意识，而是继续还在大声地识别发音眼前的陌生桀骜的汉字。然后窗外的雨在第九遍的时候，穿成了线，可能大多数人哭了，一年级的学生根本不会因为雨而哭，那时候还没进化长出这种心肝，而是因为这种仪式而哭，大家都觉得是十遍课文换来了一场大雨。

何玉清对大家说，坐下，今天的课到此为止，然后他蹲在讲台上抱着肚子哭了，本能的，我们并不知道他在哭什么。

窗外的世界，一片朦胧。我们被何玉清的前后所有的举动深深震撼着。

整个世界被雨水包围，远山变成了雾景，近地变成了河流，教室门前变成了湖畔。多数孩子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雨。

何玉清来到苏庄小学的那一年，这个惨败不堪的初小依旧还是作为镇小学的一个分支存在，但是它面临两年后被兼并的命运，这里已经连续多年没有出现学区统考时的优秀学生了，教学质量下滑，无组织无纪律，老师都不愿意来这里教学。

开学第一天，何玉清就在学校最大的柳树上加上了一个大喇叭，然后放歌曲，各种歌曲轮换放，有“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有“一把钢枪交给我”、“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一整天，人们都觉得这次开学和往常还真不一样了。

消息传开的时候，是说晚上小学放电影，然后苏庄的人被点起了一些希望，晚上聚集于此。难得的是，真的有很少的机会有这么样的相聚，被分散被压垮的希望，就这样被收集起来了，那天放的电影没人记得，似乎只是在一个小小的电视机中闪过一些没有记忆的图像。可是大家觉得真的这次确实不一样了，整个学校怎么看上去那么好了。

接二连三的毕业于苏庄小学的人来到这里，开始演讲，开始说他们目前的生活，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嘴里的红彤彤的远方就灌进我们这群渴望远方的人脑子中。

直到苏庄学生整体亮相于集镇所有人眼前是那天何玉清接到通知，村小都去镇里中心小学领课本。那天是集镇的集市，人头攒动，交易行为占据整个街道最高的分贝，何玉清就带着苏庄的七十名学生，排成长长的纵队，每个学生都拿着雪白的化肥袋子，对叠后拿在右手中，就那般浩荡，穿越集镇街道时，招收了菜贩子的眼光、招收了行客的眼光、招收了其他学校校长老师的眼光，连同那些每天给小摊小贩收取税务的工商局几个正在撕票的人都感叹了，这是苏庄小学啊，真是惊异。

何玉清最能耐的技术是裱字画，可能到二十年后的今年，苏庄家家户户的字画都是何玉清标出来的，你无需出任何费用，只用自己带上你买好的纸和画轴即可，他单独收拾出来一间荒废了很久的房子，用来裱字画。何玉清在苏庄小学的四年，是惊天动地的四年，比如开始在学校举办篮球赛，开辟出成人组和学生组，使得整个乡的所有村的成年组都需要在苏庄这里一较高下，这样的做的目的是让苏庄小学迅速在所有人的口中传开来，果然，何玉清在的四年时间，全乡小学一到四年级的第一名都活生生得诞生在苏庄。

老何那么投入得去做一个校长，是在使劲忘记他妻子的离世，这是他喝醉了无意中哭出来的，大雪封掉整座山的时候，似乎也封掉了生存的意念，那年开学的那一天，我们几乎是用手一边扒开路一边走到学校的，学校里新来的语文老师很张扬，围着铁炉子在那里拉二胡，晚上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几名老师喝醉了，铁炉子倒下直接道到了新来的语文老师的腿上，于是后来我们那里多了一位瘸了的语文老师，也多了一位喝醉了哭着找老婆的校长。

3

最后一次见到校长是在我五年级的时候。那天天高云空，万里碧蓝，应该是记忆中少有的好天气，且这样的天气真的能满足我的诸多回忆。

出发前，我给父亲的老红旗自行车上了润滑油，车链子的每个关节都仔细点了进去，然后让我弟弟蹲在那里，用手掰脚蹬子绕圈，他问我绕多少圈，我说你绕十圈后，车轮子要是能空转二十圈就达标了。

为了弟弟能助我完成十五公里山路不下自行车就骑完全程的壮举，我还给红旗自行车后座下面加了两个横的脚踏，加上我是“飞鹰车队”唯一敢骑完路面只有半米宽一侧是田埂一侧是崖的车手，他更加愿意唯我是从。加上后脚踏的老红旗，用抹布再擦一遍后，在早上十点的太阳下，俨然是一匹骏马了。

这十五公里山路，去的时候的下坡都是长坡，控制得当，每个长下坡下去后的缓冲上坡都可以用惯性加上续加力上去。但是唯有一个，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那个下坡不够长，而上坡又来的快，还是七十度的坡，这段必要时，需要弟弟跳下车推一把。

要坐我自行车的小弟们，都必须练会这一手，才能上我车的后座。

我捏了捏后轮胎的气，给弟弟说打的太饱了，放两下，于是听见哧哧两声，我上去再捏一下，嗯，可以了，不然咱们要四十分钟跑完全程，肯定会爆胎的。

这次出行的目的是接到我父亲的指令，去我老姨家取今年的西瓜籽。

弟弟拿出我的水壶和他的水壶，把手套递给我，我戴上后，母亲就赶来了，说，行了行了，骑个自行车，你以为你开大汽车阿，烧包的很呀，看你假的。

给太饱的车轮胎放点气，那坐上去就舒坦多了，载悠载悠的舒坦。这一招我是跟我老校长老何学的。

每周五晚上，下午自习课的时候，老何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自行车，连带着几个被他驯化了的年轻老师也都收拾开来，等我们放了学，他们就给校门挂上一个大锁，回家去了。起初年轻的老师是不回家的，周末也在学校糟践，老何发现他们周末总是把这个学校搞得一塌糊涂，于是提议他们都回家，于是他们都有了自行车。

我和弟弟上路后，发现今天做了傻逼事情一件，连续三个月的干旱，致使路面全是浮土，车轮胎进去，速度稍微快些后，浮土就粘到了刚上了油的车链子，我左思右想，给弟弟说，有尿就憋着哈，万一车链子被泥糊住了，你就给冲掉，当然如果有这样的机会的话，也预示着我此次挑战的失败。

很顺利，我们到了这次挑战的最长的那个下坡，大约有四百米的样子，坡底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一百米的上坡，因此我们做好了全速下冲的准备，我观察了路面，早上十一点左右，路面干净，没有一个人来干扰，于是我加速蹬了几圈，然后为了减少阻力，我低下头往前趴着，身体尽力和自行车保持平行，弟弟藏在我身后，和我的身体保持一致，阻力减到最小，没有风，我也没捏一点手扎，于是我们的红旗就像一直燕子，在往下冲。

冲到一半的时候，一百米的上坡上下来一个人，他也很快到了坡低，然后下了自行车，开始上我正在全速下的这个坡，这时候我有点紧张了，万一给撞上了，给撞残了，不太好，于是我开始喊，睁开眼看路啦，睁开眼看路啦，睁开眼看路啦。

然后我就看到了校长何玉清。

他老到脸上像个哈密瓜，这时候我捏手扎，我和弟弟肯定摔出去十几米，然后我就采用了点刹，车速稍微减掉一些后，我从前面的横梁上下来，一边捏着手轧，一遍用自己的两只脚在路面上做刹车带用，啪啪、啪啪地做减速作用，脚都快掰碎了，这才在校长何玉清的面前停下来。

问候几句，校长还记得我，校长继续前行，我让弟弟下车来，站在那里，只到他消失在我的眼中。这是我给自己的第一个校长第一个老师最高的礼仪。

我才让弟弟掏出水枪，热乎啦的往车链子上冲去，浮土和润滑油和的泥，都被冲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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