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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史诗

2015-09-18 20:00 | 豆瓣:诗人邹波 

黄昏时分,罗老汉终于向我们这边走来,他新刮的头,背篓里装着够一礼拜用的杂货,他赊账——当然,这年头,他也就剃头的时候能不给钱,剃头是手艺,跟他唱丧歌一样,成本看不见,买别的东西可不行——理发店的小厮不知是优惠他,还是当他孔乙己。

有人说罗是个老土匪,也有人说他是富农,也可能两者都是,富农后代,成了土匪、游手好闲的人,这也有可能,总之,关于他,有一些完全脱离现在的社会情境的传说,仿佛一个现代农民的行动是可以不受约束的——传说他的妻子是抢来的,或者买来的,传说他袖子里藏了一把锤子,甩出来打人,据说那是一种强迫症,不甩出来就憋闷,他为此几进几出精神病院——但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袖子里空空如也,口中念念有词,我看他身体里藏着的、憋着的恐怕不是锤子,而是歌。

我们在他山顶上的老屋等了他很久,那是松林里的一块空地,养了五条狗,背上是金色的毛,像八卦阵一样,把守住几个主要的方向,就为了保护他那三间百年老祖屋和一小块菜地……不过,也着实令人怀疑他家里藏有什么宝贝,比如那本失传的史诗《黑暗传》——我们上山,上山,迷路,洗脚,捉泉水中的蝌蚪,打蛇,深呼吸,继续上山,在神农架的老林里,寻隐者不遇,就重新下到山脚等他。

胡崇峻对此行也不是很有把握,一来:他也是最近才晓得罗老汉肚子里真有那部史诗,还没有当面证实过,20多年前也来找过他,他什么都没唱出来,像个老哑巴,当时胡崇峻很失望;二来:上这座山的路,他已经有20多年没有走过,不晓得还通不通,退耕还林以后,有些山上的野路,也没有办法再去维护了,重新为植被所覆盖——

胡崇峻有些内疚,“差点把你们带迷路了,上次有两个朋友一起,走另一座山,在红坪那边,又不是和我们这里的张金星一起追野人,却在山里迷了路,会让人耻笑。”

出发的时候,胡崇峻决定带上自己7岁的孙子胡自立,好像是证明旅行的安全性,孩子仿佛我们迷路时的人质,但想不到实际上,胡自立比大人会爬山得多,整个爬山过程他都不知疲倦,直到我们终于下到山脚下的书记家,在那坐等罗老汉,神侃。

这时候,孩子这才像个走完了发条的小人,一下倒在爷爷腿上,迷糊起来,大人开始喝酒,中午没喝完的,本地散装的粮食酒,一路带在身上,喝在肚子里,比闷在壶里要好,水的部分下降变成尿,随时播洒,气的部分上升,酒路子探索人的感情,通灵。

殊不知山里这些歌师藏得与神农架原始森林的野人一样难找,他们的世俗身份不明,只有丧鼓敲响,才能惊醒他们身上那个隐藏的歌师来:“半夜听到丧鼓震,手拿一根漆明棍,不顾身世往前奔,一不怕高山出老虎,二不怕河上起蛟龙……”

一边喝酒,胡崇峻的话就带了点唱腔,让我们一时恍惚,把他也当成了一个歌师,这样一来,我们上山的目的也就变得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去找罗老头子,还是要跟着一个姓胡的歌师翻山越岭,去奔别人的丧……不知道什么在驱使我们。

“是唱史诗的瘾……”——他们被老天驱赶着,被死亡召唤——“过去还兴棺葬的时候,歌师在穷人的葬礼聚会,富人的葬礼花钱行法事,穷人无钱,本以为门庭冷清,谁知不请自来了一帮子歌师,专唱丧歌,不要钱,结果比富人家搞得还热闹……他们有瘾,一唱就是五天五夜,七天七夜……唱开天辟地——超级的故事……不是世俗的爱情和冒险,唱到家属忘记了悲伤,认为跟天和地相比,死不算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这是丧歌的力量。”舵手静坐船头,赞美航行,神农架的汉族歌师在棺木前,歌颂死亡,胡崇峻访问过的老歌师,有的90多了,听到丧鼓,心里还腾腾地狂跳,只是没有了场子可以去赶了,现在丧事都在殡仪馆,花钱雇个小乐队,吹的是既不流行又不古典的香港歌曲《潇洒走一回》。

“那时候,死亡率高,人一个接一个地死,流浪到一个地方的歌师,可以整天生活在死亡里,他们的脚本——《黑暗传》,看起来可以无穷无尽地唱。”

“他们会不会自己杜撰?”

“只有个别字句,主体内容忠实于《黑暗传》。”——本地的丧歌中,关于《黑暗传》,歌师有170问,关于谁创造了天地万物,谁制止了洪水,谁补了天裂,谁破坏了顶天的柱子,谁是人类的祖先,都有精确的答案,一切歌手求知的方向,都指向一本神秘的大书。

“果真有《黑暗传》这本书?”我问胡。

“至少有一个明朝的版本。”——这是被本地的歌手提起最多的一个版本,它从清朝开始就变得难以得到,从清朝、民国到解放初期,本地的歌师都以能得到、哪怕是看上几页书面的《黑暗传》为荣。

“他们为什么要看那本书?他们头脑中不是已经有了这样一个故事吗?”

“他们要求取印证。”

“什么印证?”

“文化人的印证。他们自卑。”

这些歌师有的竟然是文盲,然而他们能记住完整的故事——不,应该说是无穷无尽的故事,谁也不知道别人头脑中的歌有多么长,这似乎暗示,这些“野蛮人”有着完全独立于中国读书人传统的传承知识的方法,虽然没有读过《诗经》、《史记》,但他们头脑中仿佛有其中的一切。

只是,由于他们不是读书人,他们越是到后来,越心虚,总不免好奇于读书人到底知道些什么。他们窥探那些秀才,路过他们敞开的书房,发现桌上摊开着《黑暗传》,趁秀才上厕所的工夫,在桌子底下乱翻一通,或者干脆偷去。

读过《黑暗传》的歌师与没有读过《黑暗传》的歌师区别在于:在一个有教化的汉族社会,前者比后者更有底气,但代价是:前者有可能因为误读了不良的书面版本,“头脑遭到了污染”。

尤其是,在《黑暗传》的书面版本中,混杂了一种叫《纲鉴歌》的东西,它犹如一个电脑病毒,伪装成《黑暗传》,进入歌师的头脑,歌师以为是一个新奇的版本,其实是一套讽刺、驳斥《黑暗传》的创世神话的歌词,久而久之,要么歌师走火入魔,唱了一大篇,竟然是在否定自己,唱出自相矛盾的话来,像摆了乌龙的足球队员,自取其辱……

《纲鉴歌》最后说:“孔子不语怪力与乱神,孔子不信哪个信?唱歌莫唱《黑暗传》,莫把混沌扯稀烂……”——许多机械记忆的歌师,唱到这里,才知道上了当,连忙咬舌自尽——写出《纲鉴歌》的人,真可算是混进野蛮人中的文化间谍。

本来很单纯的歌谣,经过读书人的掺合与干扰,成了复杂可疑的东西,在这其中,秀才起了两面的作用——胡崇峻说,他大约相当于起正面作用的秀才,自古以来就搜集这些野蛮人口头的史诗,整理成书,但到后来,谁是本源——是歌师唱的书中的词,还是书唱着歌师的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反而说不清了,也比如,倘若用维特根斯坦式的严谨逻辑,我们只能陈述这一现象:“屈原的许多作品,和民歌类似”,但很难说是民歌造就了屈原,还是屈原造就了民歌,况且,越是往现代来,歌师的头脑越杂乱。你很难说什么是真正的“原生态”。

所以,胡崇峻在收集整理歌师唱词的时候,格外小心,他首先剔除“纲鉴”的因素,第二剔除如释道的元素,比如太极思想的混杂,后起的神的混杂,咒语的混杂,还有一座山压着他——他试图越过北面不远的武当山带来的道教文化对更原始的上古文明的压抑,回到最初的时代——“神农架自古就有人住”,他要找寻那最初的人唱的歌。

“难道你不想找那本书吗?”

“什么书?”

“《黑暗传》,歌师们争相寻找的书。”

我的问题很俗,是因为刚才路过半山的一户人家,主人将山顶的老罗贬低了一通,“他那唱的也叫歌?”,主人继续说,“来来来,记者吧,来我家看看,我家有许多古董,值钱。”——这话让我又对物质敏感起来,我总想要是手里拿到一本古书,可能是自己在文化考古方面的研究最好的砝码。

但说心里话,胡崇峻的心思并不像那些歌师,他并不希望找到那本明朝的《黑暗传》,他甚至有点害怕那原本被找到,那肯定不一样,不可避免地,他已经将许多自己的思维融入其中——那本书将大大消解他工作的意义,无论是明朝的版本,还是更早的版本,都将从此制止他的……再创作——他从不同的歌师口中收集片断,他书中混杂了不同歌师彼此交叉的记忆,女娲的故事里隐约有盘古,盘古的故事里隐约有对蚩尤的预言,他记录的,实际上不是真正故事的母本,而是关于它的记忆——

因此,他搜集整理、2002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的现代版《黑暗传》,肯定与古老版本不同,“越古老可能形式就越是单纯,真正的故事,可能是一个神单纯的故事,一口气说下来”,而不是他现在这本书的样子,用不同的神的口吻,循环重述同一个创世主题——人类目前可以得到的最早的文学,也许早已区别于真正原初的史诗,《贝奥武夫》、《伊利亚特》……都充满道听途说的口吻。

读了胡崇峻整理的《黑暗传》,许多人都有同样的错觉——当一边喝酒一边听老胡且说且歌时,我们把老胡当了丧歌师。

我们这些人老远来到神农架——作家,音乐家,台湾来寻根的女生,学术工作者,记者——只要见到林区群众艺术馆的胡崇峻,我们的采风工作仿佛就算到了头,见到胡老师我们就满足,我们就不再向下发掘,甚至不用真正去碰那些最原始的部分——比如罗这样的老歌师。胡崇峻这个基层文化工作者已经替我们弄到了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手资料——我们和这个农民模样的人握手,“力量真轻啊……”,他那么瘦弱,完全看不出高还是矮,只有在冬天,要进山找《黑暗传》,他穿上那件仿皮的保暖夹克,才能为自己增添一点勇武的气概,但他背负着史诗。

胡崇峻本来是一个媒介,整理史诗文本,但以后,随着老歌师的相继消失,他可能真要成了一个“幸存的本源”。

他最近还在为口头形式流传的《黑暗传》努力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他说:“现在终于有了‘史诗’这一项”,但是因为“传承能力的可靠性”尚待评估,有关部门目前仍然没有批。

这是个悖论——“越不批,能唱的人就越少,传的能力就越不可靠了……”

为了弥补这一点,胡崇峻未来的计划包括,将搜集的范围从古代的房县(包括神农架林区、保康等地)扩大到整个古代的郧阳地区,甚至扩大到四川的巫溪县——这是整片的巴楚文化交汇的地区。他相信,那里隐藏着更多的歌师。

“这里是中国古代十大流放地之一”——他说的时候跺了跺脚下的土地,但我不知道这片土地延伸有多广,这里的人多是陕西和江淮古代移民的后裔,有时是发配,充军,有时候是政府有计划的移民,有时候是逃荒,有时候是财主的大家族被起义军驱散到山林里,重新成为了野人,有时候,是战败的起义军本身,是为亡命之徒,后来,朝廷重新控制了局面,将这些野人重新入了籍,这其中招安的,也包括叛军的后代。

汉族人在流放地重组,分布重新无序——比如我们上的这座山,在松柏镇向北几公里的地方,却立刻变得非常茂密,这里大小山头都是无一例外是远古海洋的岩石,山脚下大约方圆一里的地方,就是一个江西抚州人聚居的村落,“汉人到了这里,就和许多许多民族杂居,成为一个普通的民族。”

《黑暗传》所代表的汉族史诗传统,只是整个“中国西南史诗群”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远离政治与文化中心的地方,汉族流放者以一种平实的、普遍的方式重新认识自己,被自然洗脑之后,重新用原始的语言和歌来讲述自己,并同其他民族沟通、融合。

《黑暗传》本身的内容并没有打动我,无非仍然是把一些故事串连起来,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是第一次读到它们,这些故事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从小就通过文人作品来熟悉它们,无非“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即使要继续咀嚼出新的滋味,也不过如此了,终究,我现在只不过是重新通过另一个野生的渠道读到它们,也难怪,黑格尔会认为中国没有史诗,中国有太多的史官,中国的史诗已经被以官方的方式叙述得差不多了。

所以我无法像一个西方人类学家那样,第一次听到并震撼于一个非洲部落仅存的祭司最后的讲述。如果汉族人也只剩下这么一部史诗,听起来也许才会稍有点绝唱的魅力。

让我更失落的是,我对这些中国神话缺乏直接的感情,我始终不能像诗人海子那样,对那些古老的太阳如此夸张地释放情感,我没有,我不在这种感情之中。比如我的朋友史彦,在生病期间,开始发觉自己身上蒙古人的血液,开始写消失的蒙古人。我的朋友施袁喜,他是彝族,他的诗作《黑哀牢》是彝族史诗的种子发的芽,他要考彝族学的研究生,院方也是彝族人,像部落酋长那样告诉他,如果开始读研,就要刻意相信彝族的神话,我的朋友袁松巍,是中国与泰国的混血,他去泰国当了半年和尚,又在故乡的庙里修行了三个月,他说可以介绍我去他们版纳的村里当和尚,他的父母可以冒充我的父母,在我修行结束的时候,当我脱去袈裟,裸体,他们接纳我还俗——但我仍然是别人的儿子。

在武汉,当我看到小时候乘的渡轮,看到我父亲年轻时候画的画,看到我大伯遗体背上抗美援朝的子弹孔,看到我爷爷的藏书,就觉得我的史诗到达了极限,但我的这些朋友们还有些超级的故事可以讲述——我感到很没底气,脚底下软软的,无话可说,为什么心里头没有一个特别古老的东西——一个超级故事可以讲述,为什么我血液里没有一个大王,一个图腾,一个有姓氏的老天呢?

“什么是古代,我自己的古代,什么是故乡,我自己的故乡,可以追溯到远古的故乡?”我借着酒劲问胡崇峻。

“年轻人,不要着急。如果你认为需要,你可以将我手上的这些歌词抄了去。”他答非所问,20多年以来,他接待过许多前来寻找史诗的汉族人,有些文学界的朋友,文联的官员,汉族人,来神农架考察什么,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家乡,但是他们知道汉族的史诗在这里,他们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走了,不知道有什么用,“他们问我,他们也不清楚自己要什么,我也不清楚要怎样回答他们,那不是我能解答的问题……”

他手中的歌词,和天与地一样混沌,既包含着一切秘密,又不可继续穿凿,如远古顽石,除了凝视它,你不可能有别的破解它的方法。

我的问题让他也沉默。

半晌,他突然说:“我们是孤儿。”

我以为这话是对我说的,我继续喝酒。

“我是说我自己。”他让我别误会,刚才我谈到我父亲、爷爷、祖先什么的,让他想起他的身世,他今年63岁,有一个哥哥,他们祖籍浙江海宁,据说家中三代举人,迁移到了本地,但兄弟俩幼年丧了父母,一直在研究史诗的胡崇峻,其实并不喜欢谈论太多关于他身世的故事。

酒打开了他,但是关于自己的祖先,他并没有太多可以谈的——和父母共享的记忆太少了。

他的记忆完全从神农架开始,他读完了初中就在房县上了写作培训班,这彻底助长了他对文学的爱好,他写诗,1972年在《湖北日报》连发三首诗,这在当时是相当不容易的事,为此《人民日报》看中了他,要调他,但面试的时候,发现他的形象实在……

“如果你不长得像农民,穿得像农民,农民歌师怎么会对你什么都说,什么都唱?”他的反驳并没有出口。

他继续呆在神农架林区,一直到现在,其间没有间断过写作,他除了给别人提供史诗的创作源泉,自己也有文学抱负,事实上,他喜欢那些世俗的家族史诗,胜于《黑暗传》这样的超级故事,但他认为自己“没有时间写小说了”,他希望将来能出本诗集,或者随笔集,我没读过他的诗,但读了他的随笔,他说他喜欢《瓦尔登湖》那样的风格,但他和梭罗太不一样了,他既没有钱将那些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买进他预先设置好的视野,又渴望更纵横捭阖的通灵能力,他是那土地和人本身。

但胡崇峻日益成为神农架这一带的文化符号——谈汉族的史诗,人们必称胡崇峻,但这仅仅越发使他意识到,他已是最基层的文化工作者了——作为一个杰出的地方群众艺术馆的文化工作者,他没有下级,没有退路,也不可将手头的工作推卸给其他人。

所以他继续做下去,他目前的案头工作则是:继续整理完手头搜集到的黑暗传续篇,将5000行的歌谣,增加到10000行。

“会增加些什么内容?”

“会增加有关星星的故事。”

我们此刻在等待的罗老头,就有可能带来星星的故事。

罗老头下趟山不容易,我们在他山顶上的老屋子,和他的妻子谈了一会,他妻子看起来不像抢来的,看起来对丈夫感情很好,她甚至叮嘱我们,要是在回去的路上碰到老罗,让他早点回来,不要在外面游荡太晚,山里路黑。

罗的妻子竟然还记得胡崇峻——“胡老师啊,20多年没见啊,样子都长变了啊……”她说话的口气,就好象20多年像一个夏天那么短。20多年前的那天,胡崇峻也是那样爬上山来,没有得到任何歌词。

“因为他是富农,他一直不敢开口……直到最近……”——这是胡崇峻后来听说的,罗老头虽然貌似不羁,其实心里也有自保的措施,有些时候,宁可动手,不能动口,谁知道一个富农唱《黑暗传》会发生什么……这一闭口就是几十年。

山脚下的村里老书记家旁的路口,是罗老头回家的必经之路,我们就在那里等他,傍晚的时候,夕阳从西面的那座山上的两个大洞透过来,显得非常古老,“当年的大洪水,总是从这两个洞涌出来”——看起来,胡崇峻说的不是当代的洪水,而是远古那几次数得着的大洪水,仿佛不是淡水作乱,是海洋。可他仿佛目击过那些洪水。

这时候,一旁聊天的老书记指着远处那个人影说:“他来了。”

果然是罗老头,他下趟山不容易,天要黑了才往回返,他走到我们面前,裤子前面竟然没扣好,阳具晃荡着,令老书记家的女人侧目,她们只看他的上半身,他的眼神颇为高傲,犹如马林诺斯基照片里野蛮人的巫师。

他眼神虚着,在人群里扫描了一番,发现了胡崇峻,目光才变得实在起来。

他和他的老婆一样记得他:“胡老师啊,我听说你要找我。”

“啊?你知道了?”看起来他们在彼此打听,也许是老罗最近觉得可以放松下来,开始唱了,就放出消息来故意让有缘人听到。

胡崇峻立刻介绍我们给罗老头,“北京来的记者,也想听你唱《黑暗传》……”——但罗老头似乎对我们的来访并不在意,只是将裤子前面重新扣好了。

罗老头始终对着胡崇峻说话:“我只跟你说,只有你听得懂我,你20年前来我家,让你失望了,我那时候是不能唱,但我知道你听得懂,你听得懂……”

接着,罗老头又看了我们一眼,继续对胡说:“不行啊,《黑暗传》不是能随便唱的,要唱就得唱七天七夜……”因为我是湖北人,我完全听得懂他的话。

“随便唱两句吧。”

“那……好吧,看在胡老师的面子上。”老头子就地一坐。

这时候,一旁的书记家的女人警觉了,赶紧跑过来,“胡老师啊,如果要唱《黑暗传》,请到远处去唱吧。”她们手指着西边的一块荒地,那里有几座新坟,靠着路边的地方堆积着许多没有刻好墓碑。

我们立刻意识到,这是丧歌,不吉利的事情,书记家虽然好客,但立刻像躲避瘟神那样躲避我们,躲避《黑暗传》,虽然已经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只好远走,去那坟地唱,书记家并且要求,我们拍摄的镜头背景里,不能有书记家的屋子,我们在坟地里调整好角度,就坐在堆放的墓碑上,听罗老头唱。

他一唱起来,天似乎立刻就黑下来,时间变得特别迅速,坟墓之间开始冒火花,老头的眼睛里也点燃了火,这时胡崇峻7岁的勇敢的孙子胡自立就害怕起来,他知道自己在坟地里,这歌声召来鬼,他吓得将裤兜里那条小死蛇扔到我们面前的地上。

罗老头眼神往下,像捕捉到了死亡一样,开始对着这条死蛇唱。他唱的是不是蛇的死亡,蛇的史诗呢?我不知道。虽然我是湖北人,可他一唱起来,我还是立刻就听不懂了,他的嗓音十分沙哑,但那沙哑显然不是生理性的,而是感情本身,郁积的感情像泥石流一样浑浊,嗓音里的语言比歌词里的语言要复杂——我想起当年,高行健在神农架旅行的时候,听到石头匠的号子,他就问胡崇峻:

“我听起来音调怎么有种悲凉动人的东西?”

“是这种曲调,不听词像是在哭诉……”胡崇峻回答。后来,高行健将胡崇峻写进他自己的史诗《灵山》里。

此刻胡崇峻闭着眼睛,歌师也闭着眼睛,胡崇峻在他已经熟悉得要腐烂的《黑暗传》歌词里寻找新鲜的东西,他听到我听不到的声音——汉族人古老的歌唱。

罗老头不知疲倦地唱下去,旋律显然单调了些,也许只有死者才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但他既然开了口,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在听的过程中,屡次记起他刚才的警告:“《黑暗传》不是能随便唱的,要唱就得唱七天七夜……”,加上胡崇峻事前也告诉我:歌师的记忆,如果不按照顺序,他将一个字都唱不出,但如果按照顺序,则将无穷无尽地唱下去——我当时真的十分担心,我们要在那里听上七天七夜,把我们身体里那个骷髅听出来……那是一种将一切卷入时间的巨大威胁,在黑暗的墓地笼罩在我们头上。

但就在大约晚上10点半的时候,罗老汉突然停下来,“就唱这么多了……”他停下来,就开始喘粗气,仿佛刚才那几个小时,他完全是一口气唱下来的,我不知道他停在什么地方,总有些交媾中断的别扭感觉,什么地方算是史诗合法的中断,是某个冰河封冻时期吗?还是女娲补天的间歇呢?但从时间的比例上来看,这几个小时,显然才能稍微拉开一点远古神话的序幕吧……

罗老头喘息定了,眼睛仍然没有睁开,我突然意识到,荷马可能是在唱歌的过程中变瞎的,当你在历史里沉浸得太久,你感觉不到现世的光,就容易瞎,罗老头站起来,仍旧只对胡崇峻说:“下次找个七天七夜的空闲,我全部唱给你听。”

然后他就走了,隐没在黑暗的山路里,因为怕他走山路有危险,尽管我们什么都看不见,还是目送了他好一会,就像目送一个无能的老父亲,他走路没有呼吸,一下就不见了。我们辜负了他的妻子,没有按照她的叮嘱,早点打发他回家,而是让他在山下耽搁到这么晚。

“他唱得如何?”一边看着黑漆漆的山路,我一边有些急切地问胡崇峻。

“那么多年了,旋律已经不成样子。”

“啊?”这回答让我很意外。

“他唱得不算好,可能是荒废了吧,丧歌是要不断地唱才越唱越好的。”可惜罗老头几十年都在沉默中度过,况且,目前也没有任何棺葬的机会让他重新找回感觉,“而且里头也没有星星的故事。”

我原来以为,歌师虽然不是不朽的,但他身上的史诗是常青的。

“他老了,那么多年没有唱,更加不行了。”——罗老头的史诗老了,枯萎了,这让人不无遗憾,也无可挽回,不过罗老头自己不知道,只有胡崇峻知道,“但他的傲慢、他的土匪派头、他的歌师的派头仍然在,至少他还活着,身体好,并且还以为自己是个出色的歌师、伟丈夫。”——虽然这次也是失望,但胡崇峻并没有像20多年前那次那样失望,他上次见到罗老头,老头60多岁,现在80好几了,胡崇峻现在知道,有时候,生命并不一定通过那种漂亮的方式表达出来,生命里有些东西,比那些歌词和旋律重要,它们比史诗更像“非物质遗产”。

过了大约一小时,我们才在更高一点的能从松树林露点空出来的地方看到一股手电筒的光在晃动——罗老头仿佛意识到我们看见了他,甚至回过头来照了照我们,仿佛是约定的报平安的暗号,接着,我们听到山顶上他的狗们在老远就呼应他,这真让我们高兴,看起来,他走夜里的山路仍然相当有信心,况且他袖子里还有锤子。他仍然是他自己的神。(2006年)

(本文自邹波非虚构文集《现实即弯路》,转载请征得作者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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