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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业:昔日城市守夜人
2015-10-02 09:02 | 豆瓣:WindyYe

注:留尼汪岛(l'?le de la Reunion)为法国的一个海外省,西距马达加斯加650千米,东北距毛里求斯192千米。位于南回归线内,南纬 21° 东经56°。岛上山海兼备,还有一处活火山,是度假胜地和户外运动胜地。当地原住民的其中一支,是克里奥尔人(文中主人公的妻子便是),当地方言为克里奥尔语,与法语有些相似,却又不同。

在留尼汪岛的最后一天,我和朋友参加了山地自行车(VTT)户外运动项目,车子把我们载到海拔3069米的内日峰,随后,让我们在几名教练的陪同下,骑着山地自行车一路向下滑行,途径环山公路、山石地、沼泽、甘蔗林,最后回到平地公路,耗时约3小时。

看似“不就是骑自行车而已嘛”的运动,对我等初学者来说,其实颇具难度。行径一路陡峭的山坡,车子高速向下,车身被疾风吹得左右摇晃,稍不留神,便觉得自己就要从弯道飞出。到了山石路段,一边要控制快速向下的车子,一边还要绕开沿路的巨石,到了沼泽和甘蔗林,还得面对飞溅而来的泥浆和不断“打脸”的枝桠。整项运动,对于腹部力量、腿部力量和手脚协调性都是一大考验。

这不,运动“菜鸟”我,在开始不到5分钟后,就因为没有控制好刹车,在环山公路段飞身而出,华丽丽地在空中转体360度之后,重重砸在了柏油马路上。身体受的只是皮外伤,心理却受到了大惊吓,车子我是不敢再骑。


图:留尼汪岛的山地自行车运动(来源:WindyYe)

于是,自行车中心的工作人员Olivier大叔便来载我。也许是热情的岛民性格使然,从山顶到山脚,他一路指着留尼汪岛的一草一木让我瞧,一路讲述着他的故事。

Olivier.L:“快看!这是荔枝树。在巴黎,我最不能忍的就是那里卖的荔枝,十几欧一斤不说(比留尼汪岛贵约10倍),果小核大又不甜,咬咬牙买一斤吧,其中一半还是叶子。而现在,我在门前种了2棵荔枝树,以后想吃多少有多少(笑)。左邻有一片菠萝地,右舍有几株莲雾,待到果实成熟时,我们就交换着互相送。”有时候,我们会在面朝大海的方位,支一张桌子,吃吃水果,聊聊天,度过一个下午。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这方小岛沉闷又无聊,费尽心机往外闯。年纪大了,才发现,这方小岛的记忆,原来是内心埋藏至深的根系,终将在某一个时刻把你拽回来,再也舍不得离开。

1.20年巴黎守夜人,当生老病死成了司空见惯

22岁那年,我告别父母,登上前往巴黎飞机,一去就是20年。

我出身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岛民家庭,从爷爷那辈开始,在留尼汪岛上定居,父母靠经营面包店为生。岛上的教育资源有限,加上我,也并不是个能静下来看书的人。成年后,我就开始四处打工,我当过货车司机、海上救生员、超市搬货员。头脑不够好用,四肢还是健壮的(笑)。

几年后,我耐不住海岛的寂寞,便和几个同乡约好,去巴黎闯荡。我的文化水平,不足以让我找到一份白领的工作,于是,我开始在巴黎15区的一栋公寓,当起了保安。

一开始,是三班倒,后来,我主动请缨值夜班,因为赚得钱多些。

我的工作时间是晚上7点到早上7点,每周轮休1日。我们一般2人一组,1人在门房坐着,留心来往访客和监控录像,以备住户不时之需;1人在公寓内外巡逻,看看电表、水表、电梯等公用设施是否运行良好,周围和楼道内有没有可疑人员等。

说实话,那份工作的大部分内容,是怎样打发时间(笑)。一般来说,我会给自己倒一杯咖啡,拧开收音机,再翻翻报纸。有住客来取信件或是有什么需要,我会稍稍打起精神些,因为总算有除了同事之外的第三人,可以说说话。

巴黎的公寓,一般是上百年的老房子。但我当班的那栋则是现代建筑,总共22层,住户一般是年轻中产阶级,但也参杂着留学生和老人。

公寓虽小,但足见社会百态。

记得有一次,我在16楼的电梯间查看,突然传来一阵尖利到几乎要刺穿耳膜的叫声,随后,尖叫慢慢弱去,在“扑通”一声闷响后,戛然而止。我心里顿时一阵发凉,立刻冲到声音的发源处敲门,却无人回应。就在这时,呼叫器里传来同事的声音,他说刚刚一名女子从我们楼坠下,砸在中央花圃里,血肉模糊。我一边报警,一边找来另一名壮汉把门撞开,破门而入后,只见窗户敞开,直入的寒风吹得人发抖,窗边瘫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盯着自己的双手,目光呆滞。

原来,是一对年轻夫妇因为一点小事发生了口角,愤怒中,女人砸了男人收藏的红酒,男人砸了女人最爱的花瓶,女人扇了男人一个耳光,男人推了女人一把,没想到,不偏不倚,把她推向了还在维修的落地窗,就这样,她翻身掉了下去……

还有一次,天刚蒙蒙亮,我坐在门房里,半梦半醒。突然,9楼的一位老先生带着哭腔来求助,他说,刚刚翻身的时候,碰到老伴的手,发现已经冰冷,再一摸,脉博已经没有了。我帮他叫了救护车,再帮忙着,用白布盖上他老伴的尸体,抬上担架。

之后,那位老先生还住在这里,常常见他坐在中央花圃的长凳上,面朝右边,跟空气说话,这是他老伴一贯的位置。

还有那么几次,一帮20来岁的学生,开完HomeParty,醉醺醺地下楼来,吐得满地都是,有得甚至解开裤带要撒尿,还好被我制止住了,但清理那些呕吐物也实在是够头疼。

如果住户有孩子,看着他们长大,也是件有意思的事。记得8楼有一对夫妻,在我当班的第3年,就住了进来,我眼见着他们,从2个人,变成了3个人、4个人、5个人。在我离开的时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成了长着青春痘的少年,个头比我还高。我还记得他在摇篮中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

就是这样一份工作、一栋楼,不知不觉,我就呆了20年,我自己也没想到。

同事换了一波一波,我却还在那里,收音机里的主持人换了一个一个,我却还在那里。

太阳落山,又升起,有人笑着进来,有人哭着出去,有人成群结队地进来,有人形单影只地出去,有人清醒,有人醉得找不着北。每年,都有一些人提着行李进来,又有一些人乘着担架出去。

第一次见到半夜突发心脏病死去的11楼住户时,我连着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但后来,就不会了,20年了,看了20年巴黎的日出,生老病死,早已成了司空见惯。


图片:留尼汪岛的山间 (来源:Windy Ye)

(他把方向盘打左,驶进一条山间小道,示意我向下看:漫山低矮的小房子,色彩缤纷,一直倾泻到海岸。“在留尼汪岛,方圆百里,应该说是整个岛上,都不会有那样的公寓。”他说。)

2.跨越半个地球,遇见你

见到我妻子的那一天,正好是法网决赛。我因为睡觉,错过了直播,只好在晚间时分,听听回放。广播员正要说出比赛结果,突然传来一声“不好意思打扰了”,把消息声给覆盖住了。我气得一拍桌子,瞪圆了眼睛看过去:“干什么!”。只见一个棕色皮肤的瘦小女子,怯生生地看着我。她的眼神显得特别无辜,我的火气瞬间就下去了一半。

她递给我一个塑料袋,说是家乡的特产,留给18楼刚搬进来的一位太太,感谢她的照顾。塑料袋没有封口,我扫了一眼,居然是留尼汪岛特有的维多利亚菠萝!我一激动,不顾是否得体就追了出去。

我叫住她:你是留尼汪岛人吗?她说,是的。

我用留尼汪方言克里奥尔语说道:天哪,我也是!她又惊又喜,用方言回道:天哪!

我说:你以前住在岛上的哪个地方?她说:圣保罗。我说:是靠近中央大街吗?她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说:还记得那条街上一个叫rêve的面包店吗?她说:当然啦!那是我在岛上最喜欢的面包店,我曾经天天去那里买法棍,我家距离那家店不到500米。

我说:那家店就是我家开的。

就这样,我们相识了,她曾是18楼住户家的保姆,后来孩子长大了,她也就去别家工作,因为与旧东家关系好,一直保持着联系,近日,听闻他们乔迁新居,她正好认识做水果生意的留尼汪同乡,便在工作间隙,前来留几颗旧东家常念叨的维多利亚菠萝,作为乔迁贺礼。

好笑的是,在过去的20多年里,我们的距离不到500米,却从来没有见过面。如今,跨越大半个地球,却因为故乡的一丝线索,让我们在匆匆一瞥间,就找到了彼此的归宿。

我们相爱了。在我当班的时候,她有时会来探望,她工作时间相对灵活,有时她下午3、4点下班,我睡醒了,就去接她。我们用克里奥尔语吐槽巴黎人,看着他们一知半解却不明所以的样子,我们“邪恶”地心生暗爽。

有时候,我们看着巴黎的夜空,会谈起留尼汪的火山与大海,香草与鲨鱼,甘蔗与佛手瓜,降落伞与山地自行车。巴黎人从来不笑,留尼汪人一见面就恨不得给你个大拥抱。

我会跟她倾诉,这栋公寓发生的人事变迁,她会告诉我,她制服“熊孩子”的“英勇事迹”。

她心疼我工作日夜颠倒,总是为我铺好床褥,收拾好房间,备好饭菜,切好水果,一回家,我就能倒头去睡,一起身,我还有新鲜的食物可吃。

攒满了假期,我们就一起回到留尼汪探望家人,然后,再一起离开,漫长的11小时飞行,因为有她,显得不那么难耐。

我本以为,见惯了生老病死,我已经麻木且无所畏惧。可在遇到她之后,我变得害怕,害怕吵架生气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害怕酒醉闹事让她烦心,害怕意外让我们分离,害怕疾病让其中一个人先行而去。

再接下来,我们结婚了。我们在巴黎的市郊租了一个20多平米的小公寓,虽然只处在2楼,但我还是在窗户外面装了护栏。然后,她查出了癌症,子宫癌。


图片:留尼汪岛的大海(来源:Windy Ye)

3.在山与海之间,建一所房子

发现的时候,是早期。可是她做完手术,急着复工赚钱,没有恢复好,导致病症严重了起来。中期手术后,她摘除了子宫,癌细胞是暂时抑制住了,但她的身体状况,却直线下滑,一直很衰弱。

她失去了生育能力,非常伤心,无论我怎么安慰她“没关系,我们两个人也很好”,她还是郁郁寡欢。

一天清晨,我下班回家,她还在睡梦中,喃喃念着:“爸爸、妈妈,我要吃荔枝!巴黎的荔枝太难吃了,我要吃家里的荔枝。”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着车,途径几条山间瀑布。鸟鸣、水声、风声和远处的海浪声,一并混杂在他的故事里。)

所以,我就决定回家了。她一开始并不同意,她不希望我仅仅为了她,放弃在巴黎的一切。但是,我很坚持,我知道,回到留尼旺,是她心中所想。而我,又何尝不是呢?20年了,该见的,我都见了,我也想在夜晚睡觉,在清晨起床,我也想吃家乡的荔枝,晒海边的太阳。

于是,我们辞了工作,退了房子,趁着她的身体还不算差到不能坐飞机,我们一起回到了留尼汪岛。

20年了,我们的父母已经先后故去,儿时的伙伴也都各奔东西,好在,我们还有彼此,还有那些关于童年与自然的记忆。

我在山地自行车游览中心,找了份差事,开车接送游客、维护修理我们的自行车,早上10点上班,下午5点下班,好像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看到了日落(笑)。

跟你们这些年轻人聊聊天,我也是很开心的,但是我还是不喜欢巴黎人,他们就算来了留尼汪岛度假,也不笑。

然后,我用20年来的积蓄,在山与海之间,建了个房子,又嫁接了2棵荔枝树。喏,就在那里。


图片:Olivier红色屋顶的房子(来源:WindyYe)

(车子行至一片平房中,他指着前方一个红色屋顶的房子,示意让我看,房子的左侧,有两棵1米来高的荔枝树。他开着车,缓缓驶过屋前,按了2声喇叭。几分钟后,只见一个羸弱的妇人,拄着拐杖走到门口,向我们挥了挥手。

他说,他之所以把房子建在这边,是因为每天送完游客上山后返回,都能经过这里,他按2声喇叭,她若安好,就出来挥挥手,让他放心。

“就这样,回来已经4年了,再也不走了。”他说。)

Windy 后记:

趁着假期,我去了法属留尼汪岛,结果全身挂彩地回来,头皮被日光灼伤,手部、腰部擦伤,脚底还被海里的礁石割破。

我本不喜欢海岛热带,蚊虫肆虐,湿热难耐。可这一个,因为受伤偶然遇着的大叔,偶然听到的故事,就算让我再添一处伤,也是值得。

也许故乡,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无论离开多远,它都会在我们心灵的最深处,那是记忆最开始的地方,那是我们成长的地方,一草一木,早已融进了我们的血液,化成了灵魂的根。

也许挚爱,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有了心安的归处,也有了半夜惊醒时,害怕的心颤。

岁月静好,与君老。待看尽繁华,携手归故乡以终老,在山与海之间,他经过,她招手。希望她的身体逐日康健,希望山川与海浪,日日回响,一如既往。

P.S :本期故事有点长,谢谢你读完。

————

关于一千零一业:

我最近一直想做的一件事:采访世界各地,各行各业的人,谈谈他们的工作,工作的烦恼,和工作外的生活与思考。

我听他们说,记录,写下来,分享出去,虽然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看。

他们都是普通人,做着普通的工作。但是,再普通的人,都有不普通的故事。每一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

也许,他们的故事,可以带来一些启发和感慨,一些共鸣和力量。让你发现,如果你孤独,如果你寸步难行,你都不是一个人。

也从中看看,我们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在工作,而工作带给了我们什么?我们工作到底是为什么?世界上其他角落的人,在做什么?

我会在接下来的日子,继续更新这个栏目。谢谢你的停留。谢谢你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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