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血丸子

2015-10-11 13:02 | 豆瓣：

“呷丸子呷端端，讨婆娘讨壮壮”

——邵阳民谣

猪血丸子，人人都晓得是邵阳的特产。当初我嫁给老马的时候，我的母亲只问过我两个问题：“这个男人爱不爱你？他家的猪血丸子好不好吃？”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我，懵里懵懂地点了点头。母亲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道：“我们家呀，怕是今生前世和邵阳人结了缘，你姑妈找的男人是邵阳的，你哥哥找的媳妇是邵阳的，这下好了，连你找的老公也是邵阳的。”

在看人看事方面，我与母亲有点奇葩，先看对方的人品，再看他们当地有什么特产。比如我当初在《湖南旅游》杂志社上班，经常会出差采风，母亲从来不关心我的安全，反而琢磨了好一会，对我说道：“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常德的木梳，据说很好；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岳阳的银鱼干，据说很好；你回来的时候，你给我带点张家界的猕猴桃，据说很好……”母亲总认为我出差就好像是去游山玩水的，总希望我能带点啥礼物回去，让她惊喜一番。

说到邵阳特产，我的记忆里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猪血丸子，而是霉豆腐，俗称“猫鱼”。曾经有位好友带过一罐给我，结果当天就被瓜分完毕。先是用牙签，挑着一点点，细细品尝，觉得不过瘾，改用筷子，夹起一小块一小块往嘴里送，还是觉得不过瘾，为此去包子铺买了白花花的老面馒头沾着吃。老面馒头香甜Q弹，嚼劲十足，再配上鲜咸香辣的腐乳，啊，这才算是真正找到了猫鱼的灵魂归宿啊。

那一罐猫鱼，让我记住了邵阳这个地方。再后来，我为了再吃上一口，竟死皮耐脸地找到好友，央求她回老家的时候，再帮我弄一罐，给钱都行。好友却告诉我，这猫鱼是自家外婆做的，并不是在特产商店里买的。如今外婆的身体没以前好，时不时的要上医院，再加上猫鱼的制作工序复杂，外婆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来做猫鱼了。

这罐猫鱼，在我的念念叨叨中被遗忘了。但每每母亲从超市买回来的木子腐乳，我都撇嘴嫌弃道：“这滋味就没法和那罐邵阳猫鱼相比。”大概所有的好滋味，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吃还好，不吃就不晓得这其中的妙味，就不会日思夜想。那种“想吃又吃不到”的滋味，最令人难受。

并不是我说得多么夸张，在“吃”这个问题上，我总是要比常人多那么一点点贪婪。春天，为了一份“秘制河蚌肉”，我可以从河东坐车到河西，花上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为了那一口的鲜嫩。夏天，为了一份口味虾，我可以头顶着烈日，去菜市场买来小龙虾，然后走回家，在客厅里又剥虾头又洗虾身，在厨房的铁锅里烧油爆炒，就为了那一口虾膏流油，香辣Q弹的满足感。秋天，为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闸蟹，我可以省下薪水，去马王堆海鲜市场一饱口福。那么冬天呢？我为了一盘清蒸的猪血丸子，吃到口腔上火，去医院做口腔手术。

不过说到爱上猪血丸子，也算是经历了一番坎坷。我的味蕾如同一位少女，兜兜转转，遇见了几次口感糟糕的猪血丸子之后，才真正找到美味的归宿。

小时候，我从不吃表姑妈做的猪血丸子，也不吃表姐从邵阳带回来的猪血丸子。哥哥结婚后，我也不吃嫂子家的猪血丸子。至于原因嘛，很简单。其一是因为他们做出的猪血丸子都是灰黑色的，并且咸得苦口。在我看来，好看的食材才会好吃。灰黑色的猪血丸子，光看着它的模样，都提不起兴趣去试味了。其二是因为我的母亲手艺不佳，用来清蒸的猪血丸子，其食材就是上上品，根本不需要任何佐料。但口感不好的猪血丸子，母亲在烧菜时也不改良一下，还是一如既往地清蒸一下，就算完事。

口感不好的猪血丸子，更要用心烹饪啊，得给它泡一泡，洗一洗，漂一漂，尽量地用水冲去它体内多余的盐分，然后在烧得红通通的油锅里，合着姜丝、蒜片、大葱、青椒、浏阳豆豉一起爆炒，用这些佐料把猪血丸子的香气给逼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婆婆做的邵阳猪血丸子最得人心。我们在改良口感这个问题上，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得不说，好的食材会免去许多不必要的烹饪技巧。每到过年的时候，母亲总会打发好酒好烟，让我带回隆回老家给公公婆婆。同时，也希望婆婆能多给一些猪血丸子让我捎回长沙，好吃个过瘾。

当初我吃婆婆做的猪血丸子，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年我以新媳妇的身份和老马一起回隆回老家，坐了一天的汽车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家。而婆婆早已做好了一桌子的饭菜，站在河流边的小路上，正等着接我们的汽车从远处行驶过来。

鸡鸭是自家喂养的，蔬菜瓜果也是自家种的，其他的食材就要去镇上采购。山里的生活条件比不了大城市，买块猪肉、买条鱼都要骑着摩托车去几公里以外的镇上，公公为了这顿晚餐，一大清早就去镇上采购食材。

刚一上餐桌，婆婆就给我夹了个大鸡腿，公公也给我夹了一大块红烧牛肉。在隆回有个习俗，凡是归家的孩子，刚进门的新娘子、远方的客人，长辈们总是把鸡大腿夹给他们。这里还有个细节，就是男孩子通常都会吃鸡翅膀和鸡爪，寓意着张翅高飞和抓财气，而女孩子吃得多的总是鸡大腿，寓意着身体强健。（注明：特别是新媳妇吃了鸡大腿，生孩子更有劲。）

大概是农民的身份，婆婆对食物格外珍惜，她烧菜从不洗锅，舍不得浪费锅里那一点点油汤，每次做出来的菜总是黑乎乎的。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导过我，食物不干净吃了闹肚子，冷饭吃了会当乞丐。大概是对吃饭有讲究，我很少吃婆婆做的菜，总是夹着那碗清蒸的猪血丸子，而婆婆总以为猪血丸子是我最爱吃的菜，每次上桌都会把猪血丸子放在我的面前。

真正上好的猪血丸子，外表像黑炭般的黑，并且油光发亮。用刀切开，里面红红嫩嫩，如鲜肉一般，还能清晰地看到白如脂的猪皮和五花肉。而婆婆做的猪血丸子，不仅外观好看，味道更是一等一的好。腌制好的猪血丸子，直接放在瓷碗中隔水蒸熟，再切成大小一致，就可以上桌开吃了。喜欢口味略重的人，可以将猪血丸子合着大蒜辣椒在油锅里爆炒，既下饭又下酒。而没有加任何作料的猪血丸子，嚼劲十足，更要命的是猪血和豆腐，五花肉和猪皮，搭配得天衣无缝，在牙齿的切割之下，豆腐的细腻，猪皮的Q弹，五花肉的香糯，让人欲罢不能。

不管是写作还是烹饪，我的脑子里总有丰富的想象力。遇见过很多人，总能过目不忘。做过许多菜肴，总能记住其中的滋味。凭着自己的认知与感觉，还有那份对家乡的思念，在完全不看菜单的情况下，也能做出自己的味道来。

大概是我天生的饥饿，我总是在吃这个问题上去宣泄自己的情绪。也曾经在一个夜晚，已不知是为何事感到绝望，我坐在一家路边摊，要了一碗米粉。热气腾腾的米粉模糊了我的眼镜片，黄黄的路灯打在我的身上，显得孤孤独独。而那碗米粉，最终击垮了我内心的防备线，我竟含着咸咸的眼泪一同吃下。夜里回到家，被米粉温暖的身子，在没有梦魇的夜晚睡得踏踏实实。

我还记得年假过完，我和老马准备动身回城，婆婆和公公居然在前一天早晨，骑着摩托车去镇上给猪血丸子打包，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家给我们做饭。当天夜里，婆婆给我们装腊货的编织袋，因为超重而被撑破了。公公又把我的旅行箱拿去装腊货，他领着我走到三楼，在还没有装修好的屋子里，把挂在竹竿上的腊牛肉通通取下来，塞到我手上。

客厅里，婆婆蹲在地上，把打包好的猪血丸子一个个，一排排地码在旅行箱里。我站在一边，不停地劝说：“够了够了，吃不完，也带不走这么多。”婆婆抬起头，冲着我微微笑道：“再多拿点，给你的母亲吃，给你的父亲吃，这些打包好的腊货可以存放一年的时间，你们俩留着慢慢吃。我和你爸爸身体不如从前了，再过几年，年纪大了，你们就没得口福享了。”不晓得是不是婆婆的话令我感到难过，也不晓得是不是道别的时候，心中有千万个不舍。我的鼻子不由地一酸，两颗泪珠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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