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4 09:01 | 豆瓣：
地点：巴黎
巴黎是一座迷城。
巴黎很大，就算在巴黎生活的本地人，也不见得会清楚每一条道路、小巷、街区。正因为巴黎这样的大，才有很多角落，等着每一位抵达这座城市的人去发现、去感受。正因为巴黎这样的大，才有很多角落，让不同国家、不同肤色、不同年纪、不同命运的人，留在这座迷城中，过着属于自己的安静的生活。
所以，抵达巴黎，除了需要一张机票，你还需要一颗饱含着梦想或者饱受岁月摧残的心灵。
我是在逛跳蚤市场的时候，认识她们的。
按原计划，那天上午本应该是工作，由于没有准备好，我们几位中方的技术人员额外获得半天的假期。我从公司溜出来，在周围随便逛逛。
深秋的巴黎，天气阴沉，很多铅灰色的云压在天空上。穿梭在一条又一条狭窄、弯曲的巷子里，两侧是大同小异的建筑，我已经渐渐迷路。事后我才知道我不知不觉走到了13区，这似乎是很多人口中治安不够好的一个区。
就在我暗暗打算问个路人，好找到回公司的那条路时，一个小广场展现在眼前。小广场正中，正有一个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的跳蚤市场在举办着。可惜顾客寥寥。毕竟这是工作日。
大约十一二个摊位，有摆着瓶瓶罐罐的，有摆着照片框、画框的，有摆着自家烤制的法棍、面包的。说心里话，这么小的一个跳蚤市场，磨磨蹭蹭地逛一圈，也不过二十分钟。但其中还是有一个小小的摊位吸引了我。
这是一个书摊，非常小的书摊。一共有三个箱子，箱子被摊主用绿色的披肩遮了起来，上面整整齐齐地、一本压着一本地放着旧书。一共大约三十本左右。这些书多半是法语书籍，有一两本是意大利文书。虽然书页泛黄，但被主人保存得很精心。一本一本，边角平整，没有卷起来或者破损的。比意大利街头或者塞纳河旁边的旧书摊要精致得多、用心得多。
随便拿起一本书，轻轻翻开，里面有书的原主人用铅笔画的横线、写下的批注。字母都是花体，很隽秀的模样。每一本书都不厚，大约一百多页。加上都是1990年代甚至更早出版的书籍，被时光磨得又纯粹又轻薄。很适合旅行中携带、阅读，无声地陪伴着孤独的行者。
“这本书多少钱？”看不懂法语的我，却爱书痴狂。虽然看不懂，但是也想背一本回国，当作纪念品。蹲在书摊旁，翻了几本之后，挑了一本插画最多的，小心地捧在手中，抬头问摊主。
这一抬头，才发觉，摊主是两位老奶奶。站着的那位个子略高，很瘦，卷发，涂抹着鲜红色的口红。坐着的那位胖胖的，头发像染过一样，是纯纯的银白色，没有化妆，戴着眼镜，脖子上带着一条金镶玉的项链。这两位老奶奶都穿着碎花的裙子，粗大的皮鞋。只是，那位坐着老奶奶是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
而且，这两位老奶奶都是黄皮肤。一时我也分辨不出是亚洲哪个国家的人。
听到我带着浓重的中国东北口音英语，两个老奶奶相视一笑。
坐着的老奶奶声音很轻地问我，“你是中国人吗？”
我点点头，诧异地问，“你们也是中国人吗？”
站着的老奶奶说，“我们快三十年没有回国了。”
两位老奶奶操着南方口音，说起中国话来，有一点点的奇怪。加上两个人说话声音都很小，引发了我的好奇心。
在欧洲，能看到不少上了年纪的、旅行的银发族。基本上都是日本人。
中国老年人舍得花钱来欧洲玩的并不多。而且按照两位老奶奶的年纪，估计正是在国内帮着儿子女儿带孙子外孙子的时候。怎么可能这么潇洒，在巴黎街头摆着旧书摊呢！
“你们是姐妹吗？”我小心地问。
两位老奶奶相视一笑。
“我以前是老师，现在虽然不教书育人了，但依旧和书没有分开。”高个子的老奶奶耸了耸肩膀。
“我们两个人都是1980年出国淘金热的时候，一心想出国打拼一个全新的生活的人。”坐着的老奶奶解释，“最近看到来巴黎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我们两个人很想和同胞聊聊天，但是又很惧怕，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开口。”
高个子的老奶奶走到轮椅后面，从挂在轮椅上的背包里取出一个大大的保温壶。看得出来，这个保温壶已经使用很久了，外壳还是塑料的，已经老化了。高个子老奶奶又从背包里取出两个瓷杯。
保温壶里的是煮好的咖啡。老奶奶倒在一个瓷杯里，递给我。然后倒了另一杯，递给坐在轮椅上的胖奶奶。
我接过来咖啡以后才意识到，这两位老奶奶只带了两只杯子。也就是说，我占用了她们中一个人的杯子。
高个子的老奶奶对我笑了一下，“没关系，保温壶的盖子也可以当杯子用。”
高个子老奶奶示意我可以坐在摆在地上的、书箱的边缘。
我捧着深秋中热乎乎的咖啡，已经深感意外。我笑着说，“我喜欢一边站着一边喝咖啡的感觉。”
两个老奶奶哈哈笑了起来。我们三个人的咖啡都没有加奶加糖。一时间，三个人默默地品尝着杯中酸、苦，带着烟熏味的褐色液体。
原来，两位老奶奶是被骗到国外的。
1980年代，有白种人到中国南方，打着娶老婆的名义，和一些外貌秀丽、教育良好的女子结婚。
把这些对未来幸福充满期待的女子带回国后，这些女子才发现，原来娶自己的男人，早已结过婚，甚至还有了孩子。她们来到异国他乡，居然成为了没有身份、无法逃离的女佣。日复一日，过着辛苦、食不果腹、常被男人欺凌的日子。
两位老奶奶就是这样的可怜人。
两位老奶奶中坐轮椅的胖奶奶，是熬到了自己的男人因为吸毒过量而死亡，才重新获得了自由。
高个子的老奶奶则是从男人的公寓中逃了出来。
两个人都是从其他国家来到欧洲，最后在巴黎相遇。
两位老奶奶是于2001年在跳蚤市场上结识。结识的理由是，两个人居然不谋而合地做着同样的工作谋生——在巴黎收集旧书，然后把这些书籍整理好，再卖掉。
两个人开始一起居住、一起工作。彼此也有个照应，毕竟年纪都很大了。
“日子过得好吗？”我小口啜饮着热乎乎的咖啡，心里不好受地问。
“日子越过越好了。”
“为什么不回国呢？”
“她回国过一次。”胖奶奶指着高个子的奶奶说，“可是家里的父母早就过世了。兄弟姐妹也以为我们在国外已经失踪了。我们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亲戚们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们是不是为了瓜分父母的遗产回去的。”
“我也看开了。”高个子的老奶奶看不出来是平静还是麻木地说，“我不想再去回国，，给大家添麻烦了。”
正聊着，巴黎压抑了一个上午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高个子的老奶奶急忙把保温壶递给坐着轮椅的老奶奶，然后自己弯下腰，用绿色的披肩裹住书籍，快手快脚地打开书箱，把旧书放了进去。
坐着轮椅的老奶奶则赶快收好保温壶，弯腰摊开放在轮椅旁边的小小的手推车。见状，我也忙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递给胖奶奶，去帮高个子奶奶收书。
高个子奶奶忽然想起什么，又打开书箱，然后把我之前询价的那本书递给我，“送给你，留个纪念。”
我迟疑了一下，接过书，快速地放进自己的背包里，“谢谢你们的礼物。不过，我帮你们把书送回去吧？”
高个子老奶奶同意了。
她推着轮椅，我拉着小小的手推车，穿行在蒙蒙的细雨中。
两个老奶奶没办法走得很快，加上又推轮椅、又撑着伞、又推着书，还要看路，偶尔还说上几句话。所以走了两个街区，花了差不多三十分钟。最后，我们停在一个很破旧的五层楼前。
推开楼门，连通常可以看见的保安或者守门人都没有。墙壁上都是涂鸦。走廊里飘着臭臭的、难闻的味道。
说心里话，这样的街区、这样的住宅，让我心里挺害怕。如果是在夜里，这里很容易遭遇抢劫。
高个子老奶奶说，“我们住在二楼。”
我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个楼居然没有电梯。
只见高个子的老奶奶使足了力气，拉着轮椅的把手，倒退着、拽着轮椅往台阶上走。轮椅上的胖奶奶用力抓住轮椅，免得自己从轮椅上滚落，然后从楼梯上滚下去。
两个老奶奶的手因为很用力，关节发白，青筋冒出。
我忙放下书箱，抬着轮椅的脚踏处，向上走。
还没走几步，我们几个人都是气喘吁吁。
我简直不能想象，每一天这两位老奶奶是怎么上下楼梯，又是怎么穿行在不安全的街区，努力地生活的。
来到两位老奶奶的家门前，高个子的老奶奶忽然迟疑了，然后对我说，“房间里有些乱。”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两位老奶奶不想让我进房间。毕竟我也是个陌生人，万一心怀叵测呢！于是，我恭恭敬敬地请两位老奶奶在送我的书上写上赠言。
高个子的老奶奶笑着推了胖奶奶的肩膀一下，很不好意思地说，“让她写啦！她的字好看。”
胖奶奶想了一下，在那本旧书上写道：“只要笑对生活，生活就不会苦涩。”
递给我之后，忽然又问我要了回去。
胖奶奶在句话后面又加上一句，“等我们开了一家旧书店的时候，记得来巴黎看看！”
老奶奶的签名，一个是“梅香”，一个是“淑兰”。
回国之后，随着忙碌的生活，心里涌起越来越多的欲望，带来了越来越多的不开心。而不开心让我几乎忘记了如何去平静内心。
前几天的清晨，在迷迷糊糊中，我梦见了这两位老奶奶。
在梦中，她们真的开了一家小书店。而且书店就开展卢浮宫旁边。虽然只有几张桌子，但每张桌子上都用绿色的披肩铺好，披肩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本一本书。桌子上还放着漂亮的花瓶，花瓶里插着鲜花。两个人看到我走进来，争先恐后地地和我说话。忽然，高个子的老奶奶好像要去楼上给我拿一本特意为我留的书籍，便像我们见面那一次一样，拽着胖奶奶的轮椅，两个人一起往台阶的方向前进。看到这一幕，我忍不住心酸起来。酸到惊醒了自己。
心怀梦想，哪怕年逾六十，都可以不畏惧生活的苦涩，勇敢而平静地生活。
这是在我醒来后，从书柜里翻出这对姐妹花送给我的那本书，翻阅许久之后，再一次感受到的，内心充满的，暖暖的力量。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