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特萨娜·东罗姆陈
变老的感觉：水越来越凉(故事)
我们坐在他办公室里俯瞰外面的院子，我小时候就在这个院子里拔草。我问爷爷变老是什么感觉，他对这个问题陷入了沉思
这是下午晚些时候，但爷爷还是穿着睡裤、拖鞋，和厚厚的法兰绒衬衫。他的脸上尽是皱纹，他脸上曾经紧绷的肉松塔塔地从骨头垂下来。他面前的木桌子上摆着一杯红茶。爷爷一生大部分时间喝咖啡，但几年前咖啡让他反胃，于是就换成了茶。
爷爷的精神就像多云天气中在放大镜下面的一缕光线，一阵明亮，一阵阴暗。但在好日子，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则又是云开日出，阳光明媚。
不过爷爷这个人很仔细，甚至对于每天早上先读报纸的哪一部分都是经过反复考虑，所以我知道我的问题需要他花一些时间考虑才会回答。我什么也没说。我让他自己理清思路。
爷爷从办公室的窗口向外凝望，看着他的院子，近年来院子已变得衰败不堪。他再也没有精力让院子保持清洁鲜亮。树枝低垂在他建造的鱼池上方，池塘表面覆盖着一层绿色的水藻。蜿蜒穿过花园的砖路四周杂草丛生。一个空空的喂鸟器毫无生气地挂在树枝上。
我从小学开始，每到暑假期间，我和爷爷总是花很多时间在院子里干活。我们从下午太阳当头的时候开始干。爷爷总会身着奥克兰消防队的棒球帽，褪了色的牛仔裤和白色T恤。回想当时，他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像水手一样魁梧的身体。
我的主要工作是搜寻杂草。我提着一个塑料桶四处转悠，任务是清除院子里徒长的所有杂草。我拔杂草时，爷爷就会进行那项伟大的工程，挖掘肥沃的加州土壤，填充到不断扩大的院子里。他在金属篱笆桩上种植西红柿，在地上种植草莓、生菜和萝卜。一旦蔬菜水果成熟可采摘时，他就将其送入奶奶的厨房，以备烹饪和享用。
爷爷是一个艺术家。院子和花园是他的画布，花草和植物就是他的调色板。他不停地弯腰，四肢着地，雕琢他的艺术品，牛仔裤的膝盖部染成了棕色。
尽管我搜寻杂草的工作卑微乏味，我还是喜欢和他一起在院子里干活。
在一天结束的时候，傍晚时分，空气变得清新凉爽。收工前，爷爷和我总会洗一洗，在房侧的水管上痛快地喝一气。爷爷总是给龙头上的丁字把手拧一两下。柔软的软管就会变硬，然后他将手捧在软管下面，用手掌接水。他举起手送到嘴边大喝特喝，每一口都是那么解渴。这种方法对我来说似乎已过时。的确如此。
我试着模仿他，用手捧水喝，可是，我的手指总也并得不够紧。水总是从我的手中流走，滴到地上糟蹋了。
但进屋前，我们总是先把池塘旁边的喂鸟器填满水。我走进车库，找到种子袋，里面混杂着有向日葵、碎玉米和小米。我们一起走进花园，沿着砖路逛到挂在树上的喂鸟器旁。爷爷揭开喂鸟器的盖子——木制的屋顶，然后用胳膊把我夹起来。然后，我就把种子倒进喂鸟器，我的鞋子在他大腿旁荡来荡去。
爷爷抿了一口红茶，仍然思考我的衰老问题。爷爷没有把眼睛从窗口移开，又问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在热水淋浴时水突然变凉？”
我告诉他有过。
“这就是衰老的感觉，”他说。“人生一开始，就像你洗热水澡。起初，水太热，但你慢慢习惯了热，开始喜欢这种热。当你年轻时，你认为它会永远这样。生活就这样持续一段时间。”
爷爷给了我一个顽皮的笑容，俯身看着我。“如果你走运的话，”他低声说，让奶奶听不到，“几个漂亮女人就会和你一起洗澡，直到你决定安定下来。”
我们都笑了。他靠回到椅子上，望着窗外继续说下去。
“但你四五十岁时就会开始感觉到变老。水温就那么下降一点点。几乎感觉不到，但你知道已经发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极力假装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变老，但你仍然需要把水龙头拧大以保持温暖。但水还是一直不冷不热的。早晚有一天，你会意识到水龙头已拧到最大，从现在开始温度就开始下降——你逐渐感到温暖正在离开你的身体。”
爷爷清了清嗓子，从他的法兰绒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他使劲擤了擤鼻子，团起手帕擦了擦。
“这真是一种无助的感觉，实话告诉你吧。水还是那么舒服，但你知道它很快就会变凉，你无能为力。我那个时代认识的几个人决定以自己的方式离开淋浴水。他们知道水是永远不会再变热了，何必拖延那不可避免的到来呢？我能留下来是因为我通过回忆自己年轻时的淋浴取悦自己。我生活的很好，但仍然希望我没有认为年轻岁月是理所当然的。无奈现已太晚，不管我多努力，我再也得不到那些热水了。”
爷爷一直这样看着窗外，这双眼睛目睹了九十一年的世事变幻。这双眼睛经历了三十年代的大萧条，这双眼睛熬过了四十年代的太平洋，这双眼睛见证了他三个孩子，五个孙子女和七个曾孙子女的出生。
他的确是过着美好的生活，我心中闷想。
那一天晚些时候，我们吃过晚饭，我驱车去家得宝(Home Depot)连锁店，买了一袋鸟食。我回到家里，把车停在车道上，将那袋种子拿下车。我打开车库门，找到一个塑料桶。我把桶倒空，拿到院子里，独自走着。太阳正在落山，暮光就要变成夜色，但我沿着通向池塘的那条破损不堪的砖路走着，拔掉路上我所看到的杂草。当我来到路的尽头，放下水桶和种子袋，从树枝丛中提出喂鸟器。我在袋上撕开一个小洞，把种子混伴着倒入喂鸟器。倒满后，我重新盖上喂鸟器屋顶盖，将其挂回到树枝上。
我离开了院子。我把那桶杂草倒在一个垃圾桶里，又将那袋种子放到车库里。我关上车库门，走进了屋子，兴奋地要告诉爷爷我做了什么。但屋里面已经黑了。办公室和厨房的灯都没开。然后我看到了客厅里从墙上反射的电视屏幕光线。我走进客厅，看到爷爷斜倚着窝在他的安乐椅中。一条毯子搭在他的腿上，眼皮紧闭。
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的双手交错放在肚子上，就像一樽佛像，他的胸膛极其微弱地起起伏伏。我本想唤醒他，但还是决定不打扰他的睡眠，这一睡眠或许很快就会永远持续下去。
我希望他正梦着他的春梦，追寻着过去日子的温暖，回忆着水变凉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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