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20 14:00 | 豆瓣：
秋风起，遍植金桂的小路香气四溢，燥热的蝉鸣日渐弱了气势，断断续续的雨水将气温迅速拽入秋季。九月进入末尾，走廊上开始响起行李箱轮轴滚动的咕噜声，宿舍楼内一改假期的死寂，新入生的气息涌进各层楼道和角落里。两年前的九月二十五日，我第一次踏进这栋老旧寝室楼的某间十平米小屋，狭长空落的房间如今已被各种物品填满，在钢制小床上一次次闭眼睁眼、反侧辗转，不知不觉便度过七百多日夜，在日本的生活也迈入第三年。
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四，在空中飞行五小时后，日本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国家第一次在我眼前展露它生动真实的脸。从空中俯瞰这片国土，本该陌生的景观充满奇妙的亲切感。飞机降落前随机身倾斜，掠过一块块整齐的山林水田，层叠的蓊郁撞了满眼。途中与身旁两位日本背包客聊天，融洽的气氛为我即将踏上的旅程染上轻松愉悦的底色。
走出机场时天色渐暗，空气清冽，呼吸间胸中清明一片。
根据提前做好的路线笔记在机场外的候车台等待下一班直达筑波的巴士，心中雀跃难以抑制。曾经在屏幕里看过无数次的场景此时就环绕身边，临近的人压低声音用日语交谈，喃喃的语调似有魔力，兴奋感从头到脚将我包裹。周围的一切如同一个崭新的世界，我虽是初来乍到，却自以为早已熟悉它的运转规则。
我所就读的T大是日本国立大学中的一所，地处关东茨城县偏南的筑波市，坐快速列车到东京大约需要五十分钟。学校所在的市区是日本有名的学术都市。市内坐落着不少高科技研发中心，有超过100个国家的三千多名外国研究者生活在这里。据说筑波居民中博士众多，约22万人口中平均每31人里便有一个拥有博士学位。
T大的前身是日本创立的第一所师范大学（东京师范学校），而最早的历史源流可以追溯到江户时期。宽永7年（1630年），儒学家林罗山在德川家康赐予的一片住宅地内开办儒学私塾，并设立孔子庙进行祭祀。此举一直延续到元禄3年（1690年），当时的将军德川纲吉下令将孔子庙迁移至神田汤岛，并在此地修建讲堂与学寮，命名为“昌平坂”，“昌平”取自孔子的出生地昌平乡。宽政2年（1790年），在幕府大力推广朱子学的教学政策影响下，林家私塾被剥离其家族治理范围，成为幕府的直辖机关。昌平坂更名为“昌平坂学问所”，开始聘用外部学者，并渐渐开放藩士、乡士、浪人们的听讲许可。幕末时期西洋文化传入，昌平学问所与洋学教育机关的开成所、教授西洋医学的医学所并立成为当时颇具规模的教学机关，但受明治维新的影响一度关闭，1868年作为官立的“昌平学校”重新开放。然而此时，昌平学校已经脱离以往儒学·汉学为中心的教育方针，形成皇学（国学·神道）至上、儒学从属的局面；此后学院内又掀起国学派与儒学派的主导权之争，昌平学校于明治4年（1871年）被废止。不过，作为教育研究机构的昌平坂学问所与开成所、医学所共同被载入后来东京大学的系谱，同时也成为此地另两所大学——官立师范大学（后来的东京高等师范大学，校名与校址几经变更，直至如今的筑波大学）和东京女子师范大学（后来的御茶水女子大学）的学问源头。
历史与生活往往隔着一层兴趣的距离，有人因身临史迹而兴奋发抖，同样有人视过往如尘埃，一心只憧憬未来。那时的我对这片土地的一切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因为一首动人的和歌对筑波怀有好感，自以为多年来通过书影音等对日本文化的亲近早已助我理解了其文化深处的复杂幽深，而偏颇狭隘的传统兴味也促使我对它现代化的一面鲜少主动探看。
两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往返于学校、宿舍和市中心之间，也有过短暂出行，东京或更远的地方。看过上野公园和新宿御园満开的樱花，也赏过秋日京都与奈良织锦般绝美的枫景，冬天和朋友到鬼怒川泡过热气腾腾的温泉，也独自游览过夏季紫阳花遍开的镰仓名所明月院。徘徊过古寺禅堂与神社鸟居，也在某个炎热日子里和朋友并肩踩在湘南海岸附近那片滚烫干燥的沙地。去年冬天到本州中部的长野旅行，三天两夜把人间五味体会了个遍。在滑雪场摔得身心俱疲，看别人手拄雪杖游刃有余地上下往返雪山赛道，自己却没用地在坡道与坡道间颠来倒去。高空缆车上寒风呼啸，干冷的空气能把人脸冻掉，第一次坐上缆车没有找到安全杠杆，抓住椅子扶手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摔进悬崖粉身碎骨，第二次顺利拉下安全杠杆，俯身望着眼前景色发呆，想到一些人一些事不禁涌泪，好在身旁没人看见。滑动前行的缆车道下，一片片露出青黑皮肤的雪山看上去那么孤寂，山中明明能看到身穿五彩滑雪服的游客，内心却勾勒着《江雪》的画面。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去年深秋时节五天四夜的红叶狩，行程匆忙，加上彼时心存牵挂，游兴难免跟着褪淡，只感到关西的月亮和关东没什么不一样。入夜后，稻荷神社的千本鸟居看不出白昼的壮观，匆匆拍下像素很差的照片便也算完。
见到金阁寺时并没有太激动，闪闪发光的黄金色泽映着血红枫叶，贵气之余总感到有些违和，倒是进入永观堂后入眼的红叶令人徘徊难忘。途中与朋友走散，随松散的游人队列经过一间禅房，房内几幅襖絵仿佛芥川笔下的画师良秀之作一般，似要将驻足观望的人吞没其中。
最后一天是岚山，心心念念的渡月桥和想象中完全不同。桥身宽阔大气，白天游人往来如织，并不显得伶仃孤寂。蓝天白云下的桂川恬静秀美，远山淡影映着河对岸朵朵红团，河水粼粼，岸边三三两两坐着休憩的人。
渡月桥与桂川
几年前真正开始接触日语，自学过程中生出由衷热爱，出于兴趣翻译的第一篇日语文章便和京都岚山有关，渡月桥与桂川也便这般烙进我的记忆，历久弥新。彼时身在文中提及的场景里，隔着遥遥几十年光景，自己仿佛成了作者口中那个恋情前途未卜的年轻女子。真实与幻境相融，氤氲出一种神妙的感觉。
“人是为了分别而相遇，为了迎接死亡而诞生”。
文字间的平淡沉淀着濑户内寂听的沧海桑田。而经历大学、毕业、出国念书这几年，从四川到上海再到日本，抛掉本科专业扎进毫无科班基础的日本文化研究，一路遇到各式各样的人，有过或深或浅的交集，几年下来，我沉淀了些什么呢。
独坐静思及此，竟也有股股细流自记忆虚境中缓缓而至。
2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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