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03 08:00 | 豆瓣:张佳玮
吹牛皮,怎么才能显高明呢?
《笑傲江湖》里有两处语焉不详,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典范。
其一:
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于当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没有几个,数来数去只有三个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还有三个半,是老夫不佩服的。”
……
只听一个声音洪亮之人问道:“任先生,你还佩服哪几位?”……任我行笑道:“抱歉得很,阁下不在其内。”那人道:“在下如何敢与方证大师比肩?自然是任先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道:“我不佩服的三个半人之中,你也不在其内。你再练三十年功夫,或许会让我不佩服一下。”
……令狐冲心道:“原来要叫你不佩服,却也不易。”
后来任我行自己说了:他佩服的人,包括东方不败、方证、风清扬,半个冲虚。他不佩服的人:左冷禅。剩下两个半名额,不在当场。
当日场面极为宏大,整部《笑傲江湖》,除了东方不败和风清扬,已登场过的,活着的大牛人,基本已云集在当场,而犹且不包括任我行剩下的两个半名额,所以,可能性如下:
其一,任我行压根儿就是临场瞎编。以他的狂气,这样来点评天下英雄,也是理所当然。
其二,他确实有这么个单子,但单子里另两个半,应该就是书里没提到的人物。
也就是说,以实作虚,踩着左冷禅当肉垫吹。
给任我行一个左冷禅,他能吹起整个地球。
另一个例子:
(风清扬)叹了口气,说道:“当今之世,这等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只要能侥幸遇上一两位,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过三位。”令狐冲问道:“是哪三位?”风清扬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
这里风清扬说了三位,哪三位?没说吧,你自己考证去吧。
还是以实作虚,放开吹。云雾飘渺。
金庸先生极善以实作虚来虚写。写金蛇郎君夏雪宜、写胡一刀可以和苗人凤打平手、写黄药师夫人比黄蓉还聪明、写凌霜华、写林朝英可以和王重阳平手,这些活在他人口中的传说,惊鸿一瞥,但神采俱全,反而常比主角夺目。
比起实写,虚写要巧妙得多,也方便得多。
假设一种情况:
如果任我行最佩服的三个半和最不佩服的三个半,都在少林寺现场,被他一一指将出来,读者未必会产生天下英雄、使君与操的豪迈感,却会觉得:
“呀,任我行这货生活经历也太狭窄了吧,没什么内涵啊……”
又或者,任我行说了下面这些话:
任我行道:“我最不佩服的第二个人,便是千里独行田伯光。这厮好色如狂,却也是个真小人,爽快飒利。只是他武功低微,又干的是眠月偷香的勾当,格局却是小了。”
任我行道:“我最不佩服的第二个人,便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余矮子雄心勃勃,意图复兴青城,对福威镖局下得好狠辣手段。只是贪小利而忘命,城府不深,便让人无法佩服了。”
任我行道:“我最不佩服的第二个人,便是我那童百熊兄弟。他性子耿直,武功了得,是日月神教里的一条好汉,只可惜他过于愚鲁,便上了东方不败的当,哎,终究让人无法佩服起来。”
任我行道:“我最不佩服的第二个人,便是本朝太祖。此人胸怀大志,腹有量谋,权术精绝,翻云覆雨,尤其手段狠辣,更合我的脾胃;只是不免刚愎自用,又杀功臣,便让人十分的不佩服了”。
(嗯,《笑傲江湖》设定的是架空时代,所以我在这里假设的是朱元璋)
任我行道:“我最不佩服的第二个人,便是富坚义博。这人才情确是有的,格局极大,气度恢宏,可是为德不终,还为了练《葵花宝典》,把自己给割了,从此便太监了,这便十分的让人不佩服。”
任我行道:我最不佩服的第二个人,便是张佳玮。这人居然在背后擅自篡拟我的语录,忝不畏死,胆子可算得大极;与老夫素未谋面,却能猜得到老夫的心思,更是了得。可惜他不过是舞文弄墨之辈,哼哼,便让人佩服不起来了。“
这么写来,实在倒是实在了,可是任我行的形象,也并不显得更高大。
反而是虚写,以左冷禅为基础奠定基调,藏了云里雾里的两个半不佩服,显得任我行斗争经验丰富、眼光独到高远。
这是《笑傲江湖》极可爱处。有无数虚写背景,才显得全书其深如海,江湖浩淼无边。
这种方法,其实民间叙事常见。最典型的,莫过于评话:
明明秦琼和尉迟恭是隋唐之际历史上最巅峰的猛将,但各类隋唐评话里一定要编出宇文成都、雄阔海、伍云召之类更神的猛将。
明明宋江们起义只有三十六人,而且被朝廷剿了收了,《水浒》一定要出来一百零八好汉,而且把官军打得屁滚尿流。
明明岳飞和岳云就是当时第一流的猛将,却还要编出历史上不存在的高宠们。
明明苏轼聪明绝顶,却总要安排些村夫村妇或者佛印这类和尚,来用小聪明搞掉他。
至于康熙或乾隆微服私访,遭遇各类高僧道长、民间智者的传奇,更是数不胜数。
这种心态,和名人八卦、小道谣传,都属于“民间叙事对抗”(这词我自己编的,一定有学者想过更雅驯的词)的一部分。
单是吹牛,已经不够;一定要设计些名人吃瘪桥段,才显得一山还有一山高。
民间百姓爱听这样三山五岳的吹牛,相信寺庙里的老和尚、道观里的老道长都能掐指一算,知过去未来;菜市场上的屠夫会五虎断门刀,炸油条的大叔能捏断钢筋。诸如此类,神神鬼鬼。
大家爱传这些,因为这样有参与感,有存在感。什么一个老农民一句话难倒专家之类,是典型的民间故事。
“上面有啥了不起的,还不是要被民间的招式整?”
我们老家乡下,出过远门的人格外受敬畏。他们爱吹的方式也很自然:
“我在少林寺山脚下,真的看见有人一脚踢碎块大石头!说李连杰都输给他的!”
“我们厂厂长为了逃税不显,其实是江苏最有钱的人!他有俄罗斯买来的宇宙飞船,戈尔巴乔夫坐过的!”
“我上次在徐州看见个大高个,比姚明还高,听说NBA给他开一年十二亿,但领导不让他去!说怕美国人捉他去研究!”
类似这样,地摊式的、看去荒诞但又无法证伪的传言,人民格外爱听。好听固然是其一,最妙的是让人有参与感,“高手就在我们身边,上面那些人其实就一般啦”。这种去神圣化的过程,导致了在大家的吹嘘里,“民间的高手”,是“我们这边的”。只要相信了民间高手,就能够多少获得一点安全感和优越感。“上面的人也不过如此嘛!”
日常吹牛呢,也可以用。
如是,吹牛和提升自我存在感,很重要的方法,是以实作虚。
微微一笑,那是让人莫测高深,深不见底;完全虚写,又太空了。
要以实作虚,七分真三分假,这牛就吹得高一等级了。
吹牛犹如画画,也要留白。画画留白,可以计白当黑,余味无穷;吹牛时留白,那就显得说来话长,余味不尽;所以吹牛时立意高远,略微画几条云中神仙作为依据,显得比你们高到不知哪里去,就此打住,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于是整个世界凡空幻云霭,都是你吹出来的牛了!
比如张佳玮看不惯任我行,可是自己又确实打不过任我行,怎么办呢?哼,“任我行有什么了不起?当年风清扬老前辈也认得我!”——虽然风清扬只是在张佳玮要签名时说了句“滚”,但这没关系——“还有和风清扬老前辈一个级别的,我认得多了!”
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也可以把牛吹上天——但这个支点一定得够硬,而其他的牛,也不能吹得太确实。
张佳玮淡淡地道:“我喜欢的五部漫画是,《浪客行》、《七龙珠》、《火凤燎原》、《海贼王》、《美味大作战》……”
张佳玮淡淡地道:“《浪客行》知道不知道,比你们看得高得不知哪里去了!——也算得上我最喜欢的五部漫画之一了!”
哪个看上去大气一点呢?答案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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