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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的变迁

2015-12-13 14:00 | 豆瓣:维舟

在上海这些年里,算起来去过两次无锡、五次苏州、八次南京,以及至少二十次杭州;但仿佛从未想过要去镇江、扬州。或许不仅对我如此,对许多人来说,如今它们都不再是多有吸引力的旅游目的地。这两座城市最辉煌的时代都已过去太久,虽然衰落有时也是好事。江山仍在,但细节处仍不难看出沧桑变迁,而我们看待风景的方式也早已大异前人。

这次在镇江,焦山给我们的印象最好,这座江心小岛仍有其原先的气势(金山则早在光绪年间已与大陆相连),游客也没金山那么多。除了定慧寺和万佛塔游人略多外,碑林、兰亭等处都十分安静,而我大体上喜欢一切游客较少的景点。但其实即便是金山,客流量也无法与苏州园林名胜相比。北固山由于正在修复,游人更为寥寥,山下的绿地与任何一个普通的市民公园并无太大区别。这些年镇江似乎也受了“新天地模式”的激励,西津渡老街一带的民国建筑正在修复,并试图把它重塑为一个上档次的城区,不过并不意外的是:这些新修复的地方行人稀少,而旁边杂乱的老城区却还生机勃勃。

在镇江似乎很少看到外地游客,即便有也大多是来自本省的淮安等地,更别说外国游客了。一路所见的游人大多说着镇江本地话,绝大多数也都是空手而来,连带相机的都寥寥无几。在北固山下、伯先公园等地更为明显,那里基本就是市民休憩之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座城市的景点已被“本地化”——它们渐渐地不再是具有全国性意义的文化地标,而变成主要地只是当地社区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在花山湾古城遗址表现得尤为强烈:这里原为唐代镇江罗城遗址,现在则变成市民健康步行道和法制教育(步行道两侧立有许多中国史上名人对“法”的名言,虽然常常此“法”非彼“法”)的长廊,虽然土墙上郗公亭、卫公亭等仍取自镇江历史上的典故,但一些亭子里屋梁写着的却是为社区市民休憩时而设的医学名言——试想一下,你在一座古香古色的亭子里歇息时,猛然间发现屋梁上赫然引用一句《开宝本草》:“芦荟明目镇心小儿癫痫惊风疗五疽杀三虫及痔疮瘘”,还有什么“利大小便”之类。

世人对镇江最著名的三处景点的印象,可能都来自传奇与诗文:金山与白娘子传奇、焦山与清帝南巡及瘗鹤铭碑、北固山则与辛弃疾词联系在一起,当然山顶甘露寺刘备招亲的传说也很著名。这也是许多南方人文景点共有的特点:正是那些附着其上的无形文化造就了其全国性的声名,否则金山、焦山、北固山、孤山、虎丘,乃至青原山、普陀山、紫金山,其实都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小山包而已。这些环绕其上的传奇,本身又是其历史地位和长期文化积淀的结果,当镇江本身衰落为一座普通的城市之后,也就很难再有新的传奇能使它的某个景点具备全国性影响力了。无论是西津渡还是伯先公园,这两处晚清民国的遗迹,在镇江之外恐怕都鲜为人知。于是近代以来的镇江逐渐地就只以它的肴肉、陈醋、锅盖面为人所知了。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风景的本地化”可能也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在1990年代旅游业勃兴以来,很多原本具有全国性影响力的景点大多经历了两种不同的历程:一种是像我2000年曾去过的洛阳龙门石窟,当地人不屑地说,他们觉得只有外地人和傻瓜才会花几十块钱进去看,而本地人都不会花这个冤枉钱;而另一种,则是越来越多的景点(尤其是适宜于作为“公园”的),被纳入到本地的社区生活中来,就像南京的明故宫遗址公园,人们一早在里面练嗓子、打太极、跑步、甚至玩羽毛球。在承德避暑山庄和扬州瘦西湖,我们也看到许多本地人会办了月票,到里面去散步,对这些本地市民来说,这只是一个“大公园”,虽然稍有些独特(有时让他们引以为傲),但也仅此而已。在那些不收门票或取消门票的地方,这种趋势更为明显,当然也有例外:外滩虽然从来不收门票,但很多上海人或许几年也未必去一次;而杭州西湖也并不那么明显地本地化,因为它还是大量地吸引着外地游客。

大部分这些地方,原本其实都不是“公园”。避暑山庄是皇家园林、苏州园林多是私人宅邸、金山焦山则原本是寺院为主,但如今在游客眼里,它们则无一例外地成了“公园”,至少是“景点”;在瘦西湖的新旧两部分景区也能看出:新景区完全是按照“园林规划”来拓展的,你身临其境只能感到这是个自然景观,却感受不到身处历史的文化意味。观看的方式已变。而当你这样看待所有这些地方时,你的感受必然已和前人发生了巨大的反差。扬州的个园以竹著称,但主人原先之着眼与用意,在于竹的文化象征意义——实际上中国人之重梅兰竹菊均如此,每每颂其如君子般高洁,而不是纯粹地从园林美学和植物学的角度来欣赏竹子;而今园内却移栽了多种竹子,一一标明其种属,竹径旁的长廊还犹如科普般列出竹文化、竹子品种、竹子相关的名言等等之类的标牌,此非无关,无乃太笨。当然这确实也是现在人去感受和理解景点的常用方式。最令人侧目的一个例子,是我在扬州普哈丁墓园门口看到标牌上写着:扬州市政府宣称要修缮墓园,打好“普哈丁品牌”——这个广告术语的使用,表明在当局看来,普哈丁只是被工具性地理解为扬州当地YSL文化的一个资源。

相隔一水的这两座城市,现在经济上正在复兴,但它们已绝无可能恢复其历史文化地位,因为那在很大程度上早已一去不复返。扬州、镇江、南京在历史上的重要性事实上都源于其在地理上是军政要地,故均曾有重兵驻守(这与苏锡常等地不同)。唐末之前长江口远较现今宽阔,扬州既是河口(大运河)、又是江口(长江),还是海口,故能在内外贸易上均为聚集之口,蕃商及日本高丽使者[1]毕集于此(扬州人鉴真之远渡日本,也应与此有关)。清代扬州虽再度繁盛,但其实已与唐代的繁盛在本质上有所不同,清代扬州既奠基于所谓“东南三大政”(漕、盐、河)之上,也正受三者之害,故钱穆言“清代之盛大,萃于扬州,而其衰象亦至扬州见之。盐漕之病,吏胥之蠹,莫不于是乎而著。”在长江下游河道因泥沙堆积而收窄之后,“开窗放进大江来”的气势不复再现,距离长江的港口也越来越远,到晚清遭受太平天国战乱、漕运衰败、交通枢纽地位丧失的三重打击之后,扬州和镇江都急剧衰落了。在对外沟通萎缩之后,它们都只能依靠自己不大的腹地,扬州到1930年代主要只靠三把刀、腌制蔬菜、化妆品和牙刷闻名,那时可能唯一的一个例外是扬州妓女——她们依然保持着极高的声望,而且遍布各地,以至于1918年西行十万里的林竞在《亲历西北》一书中还特辟一节谈“扬州妇女之冒险精神”,因为他发现在北方各地都见到“此辈足迹”。

一百年前的清末民初,可能说这两座城市最衰败的时刻。1921年芥川龙之介在《中国游记》中对它们都没多少好话,在镇江,从火车站出来后“黄包车首先经过了由排成一溜儿的窝棚构成的很原始的贫民窟。窝棚的屋顶上铺着稻草,但基本上看不到泥抹的墙壁。大都是围着苇席或草帘子。屋里屋外的男男女女,都带着一副凄惨的面孔在那里徘徊”(比他早二十年到镇江的德国传教士薛田资也说这座城市“多么不幸、多么贫穷。大多数街道只有一米半宽,肮脏不堪。所有垃圾都堆放在街上”,到处是垂死的人)。而扬州虽然不错,但河水里也泛着臭气,他觉得“扬州这个城市的特色,首先就在于它的破旧。两层的楼房几乎看不到,即使是所见的平房,也都是一副破旧不堪的样子。马路上是凹凸不平的铺路石,而且到处淤积着泥水。对于看过了苏州与杭州之后的游人来说,感觉甚是悲哀也不为夸张”。中国游客对扬州的评价也大抵相似:1928年郁达夫满怀浪漫的期待去扬州,却失望地发现周围风景“平坦肃杀,没有一点令人可以留恋的地方”;1932年易君左在扬州呆了几个月,留下印象的只是那里破落的大宅子、缺乏公共卫生的街道,那个城市是在过去的时光中任由衰败。

扬州如今当然不至于那么凄凉。但外人对它的印象,很大程度上仍得自于它历史上的事迹,而不是现在,当然更不是晚清民国时那幅衰败肮脏的景象(那是最需要被遮蔽也是最易于被遗忘或“翻过去的历史一页”)。游客来到扬州,往往是想印证那些半真半假的传说(东关街上居然有一家店叫“韦小宝古玩行”,不知将来会不会重建丽春院),想看清代富贵的盐商们到底怎么生活,以及清帝南巡扬州瘦西湖的感觉——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清代皇家园林原本以江南为蓝本,但在扬州二十四桥景区的介绍中却反过来说熙春台是“再现北方皇家园林之气概”。现在瘦西湖正竭力扩大景区,扬州东关街也尘土飞扬地掘地施工,旁边木料作坊也正在为修复或重建开足马力,像历史上常见的那样,这座城市似乎正在以复古的名义达到变化的目的,但问题也正在此:除了那个“历史上的”扬州(虽然在太平天国之后它就已基本毁灭)之外,“现代扬州”事实上对游客来说并无多少吸引力。无论是“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二十四桥明月夜”还是“烟花三月下扬州”,那些都是借助于古代文学意象的力量来传播的形象,是“想像的繁华”,而后人却很难再有翻新,因为今天的扬州和镇江都已不再能激发文化人去创造出新的东西,即便有,大抵也不会超出本地的范围。这样,当这些景点在中国人的地理想象中的地位逐渐下降后,这些风景也就进一步地被地方化了。

当然,话说回来,我对扬州的印象大抵并不差。虽然瘦西湖新拓展的景区有着太明显的“园林规划”的痕迹而缺乏底蕴,东关街也太喧闹(并不意外地,卖的纪念品到处都是“扬州三把刀”),但瘦西湖大体上并不太让人失望。史公祠也不错——我原先对史可法其人其实并不很喜欢,那时觉得这样缺乏领导力的道德人士,或许还不如曹操之类有办法的“白脸奸臣”,不过参观后我的这一想法有所改变:毕竟人一生的价值有时不仅在于一时事功,有时它还为后人提供了许多精神支撑和动力,史可法可能在死后起到的政治作用比生前更大,尤其对晚清革命党人来说。纯从景点来说,梅花岭清寂人稀,也很好。

不过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在普哈丁墓。和别处不同,这里显得有些欠修缮,虽然大门明显几年前重修过,但却有些拙劣——外墙贴着瓷砖,形式则模仿西域清真寺,但扬州当地MSL建筑以往其实都是汉式风格,恐怕一千年来也没用过这种西域式样。要点不在此,而在于这里几乎不算是一个景点(确实游人极少),而它仍在人们的生活中延续着作用。在那些盐商的老宅里,你已看不到真实生活的痕迹,它已是无生命的了;而在这本应是无生命的墓地中间,我们却意外地看到数十个人仍在做礼拜、在就经义而讨论。我一直在想,重要的是有哪些在人们中间仍然活着、延续下来,而哪些已经不可挽回地断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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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附带说一下,扬州现在还有纪念崔致远之处,但瘦西湖的旅游指示的英文却把他的名字按汉语拼音写为Cui Zhiyuan,但韩文恐应作Choe Chi-won;瘦西湖里一处琼花的标志牌也把“琼花”翻译为“Qiong Flower”,作为扬州的市花,这么翻译好像是有点为难国际友人了

[2]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德庆序:“东南三大政,曰漕、曰盐、曰河,广陵本盐筴要区,本距河淮,乃转输之咽吭,实兼三者之难,其视江南北他郡尤雄剧。”又陆廷抡说吴梅村诗:“数十年来,扬郡之大害有三:曰盐筴、曰军输、曰河患。”


镇江 焦山 御碑亭


镇江 焦山 碑林外


镇江 焦山 定慧寺边林荫道


镇江 西津渡老街


镇江 老街(伯先公园附近)


镇江(北固山下江边)


扬州 个园 梅花(白墙内其实是个厕所)


扬州 汪氏小苑 臭椿


南京师范大学 随园校区


南京 鸡鸣寺


南京城墙上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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