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疼

2016-03-10 08:00 | 豆瓣：渡一苇

最近几天姥姥在住院，隔三差五我就会去陪护照料下。

姥姥今年整七十岁了，一直在自家小院里养着鸡鸭，下了蛋定期拿到集市上去卖，还收留了七八条没人要的流浪狗，每天忙得团团转，是个闲不住的快乐老太太。

这天突然打电话来说自己腿疼的晚上睡不着，走路也没办法走，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痛的呻吟。送到医院，医生说情况比较严重，骨刺，囊肿以及其他很多问题，要做骨膜置换手术，两只腿都要做。而且因为年纪大了身体状况不好，需要分两次进行，给姥姥吓得够呛。

手术后姥姥从昏迷中醒过来，除了全麻带来的不适和术后虚弱，一开始倒没觉得怎样，还努力想抬起头招呼我们，让这个去吃饭，让那个赶紧坐下休息，很为搅动我们而不安。

麻药过去之后，疼痛感开始来袭，姥姥脸色蜡黄，紧咬着牙，从牙缝里漏出一阵阵抽气声。护士换药的时候我们在旁边搭手，眼见着绷带一层层解开，里面是长长的伤口和侧面一个血窟窿，吓得大家都忍不住哎呀一声转过头去。

再后来，情况更为糟糕，据说是因为体质特殊，对药物的吸收出了问题，姥姥的腿上开始起水泡。裸露在外的皮肤整个是青紫色的，密布着一个个巨大的水泡，水泡很快破裂，油皮皱在一边，露出里面血红的肉，整个腿像被开水浇过，让人不忍卒睹。

姥姥无助地看着我们，说腿像泡在辣椒水里面一样疼。

我不明白，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为什么还要让她受这样的罪。

据说人体是没有痒点的，有说法说痒是轻微级别的疼痛。但痛点，是遍布在人体每个角落的。上帝这样造物的意义是让人在身体受到损害的时候及时得到信号来保护自己，但是疼痛，却往往成了折磨人的利器，背离了保护的初衷。

因为体质弱，我从获得生命的那瞬间起，就常常与疼痛为伴，痛感是我不离不弃的一个伙伴。小时候因为因为缺钙导致的严重龋齿牙痛，或者莫名发烧带来的头痛，经常折磨得我睡不着觉，只能大睁着双眼盯住黑暗，默默等待疼痛放我一马。

后来没完没了地肚子疼、胸口疼、嗓子疼、每个关节疼。有的能找到原因，有的连原因都欠奉。只好随身带一个盒子，装满常备非处方药，随身准备打响跟疼痛的战争。

久病成医，虽然已经能够自己一个人给自己做诊断、开药方，也能在不舒服的时候悄无声息去医院看病，不惊动任何人，但是总免不了上学上班要请假，或者有些时候住院必须得有人照料。总是比身体健康的人更多给人添麻烦。

大二的时候心血来潮要去上海玩。订票的时候没有坐票了，蛮不在乎地觉得带个马扎坐车厢连接处也是一样的。等到该上车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拖着行李箱还没走到火车前，就远远看到车厢门口排的长龙，更加恐怖的是，等走到了，长龙都没怎么动。这是一辆看起来严重超载的列车，等我终于在后面人的野蛮推挤中上了车，发现自己只有一只脚能着地。车厢连接处各色各样的人都有，都一副挤到快要窒息的表情，有个农民工大哥，尤其引人注目。

做重活儿的人，往往年纪都不太好猜，看起来总得有五十多了。他穿着一身迷彩服，被挤得贴在一个一米多高的编织袋上，一手把着编织袋努力维持着平衡。木讷老实的脸上还挂着灰泥，每当有人看向他，他就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当火车启动没多久，他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哎呀，引得所有人都看过去。农民工大哥头微微向后仰着，整个人看起来僵硬成一块铁板，眼睛翻白，脸上瞬间密布汗珠。周围的人都吓坏了，甚至在这么拥挤的情况下，他身边居然因为其他人不由自由的后退而清出了一小片空间。很快他又恢复正常，喘了几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无力地靠在袋子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给抽走了。

有人开始问他怎么了，他解释说自己这次是去上海看病，脊背从两年前开始就每隔一阵会剧痛，想着看病太费钱，生生忍了一年。但是一年前开始脊背疼的太过厉害，而且越来越频繁，便开始四处求医，却始终没有治愈，现在已经变成每隔十几分钟就疼一次了。“我两年没有像样睡过觉了！”大哥补充说，同时一脸歉疚地四处看看，好像为打扰了大家而过意不去。

车厢里议论纷纷，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大声建议大哥去找列车员：你是病号，让他们给你安排个卧铺，没问题的，你这样太受罪了！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极力劝说起来。大哥只是摇头，说挤成这样，我拿着行李也走不过去啊，再说我买的就是站票，哪能非让人安排卧铺。正说着，突然又大叫一声，疼了起来。

车厢里就都不说话了，伴着隔一阵一出现的痛呼，不满的情绪开始蔓延。

西装男人又大声说：你这个老哥那么固执，让你去找列车员你不去，你在这哎呀哎呀的不影响我们吗？还带那么大个行李，光你自己占多少地儿！你走了也让我们松散松散行不行？

农民工大哥不说话，脸冲向地板，只是在疼痛再次来袭的时候刻意压低着声音。

我被挤在角落里，艰难呼吸着，看着他一次次掏出毛巾擦掉剧痛带来的汗珠，不时拧开杯子喝口水，咬着牙准备抵御下一次疼痛，我便又想起曾经在黑暗里默默盯着虚空的那个自己。也是这样因为怕招人厌烦而努力咽下呻吟，在心里猜测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样的煎熬。

这样无眠的夜晚我不断思考，疼痛的意义是什么，我思考了二十多年也没有答案，疼痛是没有意义的。大概，它只是人生的一种体验，比其他更深刻一些，能够让疼痛间隙的日子显得更甘甜一点。

生命里的疼是无法对人言说的，是不被理解的，只能在黑暗里自己咬牙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