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地吃鸭蛋，水煮蛋用的鸭蛋，炒蛋、煎荷包蛋都用鸭蛋。鸭蛋比鸡蛋个头大，产量又大。买蛋都是论个，一个鸭蛋7毛钱，能炒出一小碗蛋花，自家晒的萝卜干切成丁搁到蛋里打匀一煎，早餐就着白米粥是最为安逸的。
清明要上坟，上坟要用鸭蛋，小时候上坟就图着这个鸭蛋。家里一共11个坟，都在山里头，村子后面是田地，田地后面是老河，过了河才到了上山的路。整个家族几十口人，四大户，四驾牛车，每一架由一个老人掌控。各家的孩子混着坐在牛车上，晃晃悠悠往山里走。牛车上还放着好几个竹篾编的大箩筐，里面扣着公鸡碗，放着筷子和有玫瑰花的碟子。有个放着煮好捞出来的泡米饭，还烫呼呼，米饭箩筐顶着一盘发糕。装着白煮鸡、咸鱼和鸭蛋的筐用绳子捆结实单单放在最牢靠的地方，防止牛车颠了一路就没了。
我每次都抢着坐二公的牛车，他是我爷爷的堂哥，从小和他哥习武，但悟性不高又兼懒惰，每日里他哥哥早起操练的时候他还赖在床上。但我却从来没见过他这个哥哥，也就是我的大公，也没有见过他的坟。后来无意中知道大公因为习武颇有成效，参加了革命，革命失败后落草为寇，建国之后被捕，后送至内蒙劳改，也不清楚半道逃窜还是半道死亡了，总之再就查无此人。妻子走了，留下个小儿子被我二公拿过去养着。二公从不提这些，总眯着眼笑着，一头浓密银白的头发配上他总眯着的眼看起来很滑稽，每次看就想笑。他也喜欢我们这些小孩子，爱给我们讲故事，当年他勇敢护村的故事。
“贼人想从村口的桥走进村，举着火把拿着刀。喝！吓人。”他眯着的眼睁开了，瞪起来。
“我和你太爷爷，我俩决定带上菜刀，过去下个马威。”
“桥是不能走的，水沟那么宽，贼人过不来，我们埋着走到沟前，只见火光当中，他们至少十人！”
“那怎么办啊，你们打不过人家呀。”牛车里的小孩都着急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终身一跃，跳到水沟对岸，站在贼人身后，大声一喝：你们也睁开眼看看这是谁的村子！”二公学着大喝一声，把我吓了一跳，牛也被吓了一跳，正好二公松着缰绳呢，低头张开腿就哒哒哒往路边的刺竹丛和露兜丛里乱钻。
“啊啊啊啊。”车里小孩顿时乱成一团，大一点的早早跳了下车，剩我这样瘦小的只能紧紧抱着牛车栏杆等待不幸的降临。
“吁！吁！”二公不知何时又把缰绳抓住了，叉腿站在车上，拖住牛。居然，牛车止步于恐怖的细刺前。“这就是蹲马步的姿势啊，我这一蹲，牛也是拉不动的。”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怎样蹲马步啊？”已经跳下去的大孩子们崇拜地望着二公。
“教你们几招。”二公把牛车停好，把我们几个都抱下来，五六个小孩排成排跟着他开始学蹲马步，打拳。
这下我们可就成四驾牛车中最晚到的了，意识到这点，二公开始用牛鞭抡牛，牛撒开了腿跑，车上的碗和我们的屁股就没有一刻是挨着车板了，叮里当啷响一路。
“那后来贼人被你们吓走了？"还没听到结果呢，我不死心。
“呵呵，他们是被吓了一跳，看我们居然连这么宽的水沟都能一下子跳过来，颇为敬佩，带头的也是个习武之人，也都是一个师傅带的，就撤了。”
虽然后来我从我爷爷那里听到的版本是他俩跳过去后被人打了一顿，然后族人看不下去纷纷出门，合力才把贼人打退了，但这并不影响二公在我心里崇高的形象。
我爷爷是最看不惯二公的做派，他驾的牛车早早就停在第一个坟前，那是我奶奶的坟头。看我们的牛车刚露头就开骂。“老二你做事什么时候能行啊，拖拖拉拉，不知道饭和肉都在你车上啊，怎么年年迟到。明年再不让你拉车，你们明年不许再把饭放他车上！”当他看到二公车里的碗又破了一两个，脸色越发铁青了。
爷爷和三爷爷的牛车上装的都是锄头、长砍刀这些工具，车上也都是些精壮的大人，他们早就把坟头周围密集的刺竹、刺葵、羊角拗等砍一圈，劈出一条从道走近坟堆的路。还得挖土，用簸箕往坟头上倒，倒了一圈新土后再砍一枝笔挺的竹枝或者桉树枝，沾上一面用红纸裁成的三角旗，插在坟顶上。做完了这些工作就得等祭品来祭坟，可祭品在二公的车上呀。
用碗盛了五碗的米饭，把煮好的鸡、一刀肉、三个鸭蛋和一块咸鱼拿出来放在碟子上，再用小瓷杯倒了五杯酒，都摆在铺在坟前的草席上面就可以开始祭坟了。
“不等四弟？”三爷爷问我爷爷。“不等他，谁知道迷路在什么地方了。”我爷爷兄弟四人，二爷爷去了台湾，死在台湾，炮兵团的演习，他是长官，去检查哑弹，结果爆炸了，尸首全无。三爷爷从小跟着我爷爷混，和我爷爷一样，也是个硬朗做派的人。他们的弟弟是个读书人，在城里当过教师，不满家里安排的媳妇，抛弃工作和他心爱的姑娘私奔，后带着我四奶奶和我刚出生的堂叔回来，硬是顶着和全族人闹翻的压力和原配离了婚。后来就只能在乡村当个小学代课老师，又不怎么会农活，家里孩子多，成天闹饿，三堂叔和四堂叔基本是我太爷爷在我家带大的。四爷爷出于对家族的叛逆，不怎么上心祭坟这件大事。每年清明到山上，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捡柴火，别人拉工具，他拉一车的柴火。有一年我和堂姐坐他的牛车，愣是把我们拉到了一个完全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他挂在嘴边的话是：
“有坟不祭生皇帝，哼，生的时候不好好孝敬，死了再祭坟有什么好，一堆土，一个土馒头！”那个迷路的地方长着一大片的桃金娘，正开着花呢，粉嘟嘟的真好看。我和堂姐下了车摘了一捧的花，又吃了些野果，倒不着急。四爷爷更不着急，拾柴火，一大片的桉树林正是好的柴火地儿。直到我饿了，惦记着鸭蛋就哭了。
“呜呜呜，这是哪儿啊，我要找我爸爸，我要吃鸭蛋。”堂姐听我哭也跟着哭起来。四爷爷终于停下捡柴火，把我们拉到太爷爷的坟头，我妈可急坏了。
爷爷已经在太爷爷坟前开始念。“南方赤土神君，东方青土神君，北方黑土神君，西方白土神君，中央黄土神君。啊，今天，先祖考高二太公葬于此的高氏一族前来祭拜……”
“莫哭了，莫哭了，给你一块发糕好不好？迷路了是不是，四爷爷带你们乱走是不是？”妈妈抚摸着我的脑袋，“哎呦，你的帽子呢，怎么晒得头都烫了！”
“我要吃鸭蛋，一会儿吃一整个鸭蛋！嘤嘤嘤……”边抹眼泪边提要求。
等我爷爷念完，打了鞭炮，全部的人都要站到坟前拜一拜，然后爷爷一声令下“好，吃吧”。小孩们都哄地去抢那三个鸭蛋。
等我挤过去的时候鸭蛋已经没了，眼泪又在眼眶打转，堂哥已经在用镰刀和二堂哥在分一个，我哥和堂弟也在分另一个，没了。
“姑仔，过来。”爷爷招了招手，过到跟前，摊开手，一整个完好的鸭蛋在他手里里呢！“快去吃吧！”他慈爱地笑着。
啊，那是最好吃的一个鸭蛋啊。
祭坟时，在山里晃荡了大半天，不跟现在似的，到处是吃的，饿着肚子就指着祭完每个坟后分的这个蛋呢，我不爱吃白水煮的鸡和肉，也不喜欢咸鱼就饭，就喜欢这颗蛋黄橙黄的鲜鸭蛋，要是记得带一把盐沾着吃更是不得了。
今年清明回家，说来已经十年未曾参加祭坟。家族的牛车队变成了轿车队，开着车行驰在山里的水泥道上，没一会儿太爷爷的坟就到了。
“怎么这么快！”我不敢相信，“以前要到这里要走大半天的啊！而且怎么都是水泥路了啊！”
“政府修的，修好几年了，以前你坐牛车，现在开车当然快了。”爸爸跟我说。
“嗳？以前太爷爷坟前的酸果藤呢？还有牛奶子呢？山捻子呢？”我搜寻着儿时记忆中的野果。“早没了，还找呢。”哥哥的车也到了。略有所失，除了眼前这个高大的坟头还一如记忆中外，别的熟悉的东西似乎都消失殆尽。
沿袭旧例，给坟头盖新土，我们这辈人当仁不让成了主力。那几个曾经是我跟屁虫的堂弟早早结婚生子，现在孩子都能跟出来祭坟了，这会儿正为了不愿蛋糕补闹别扭呢。一切准备妥当，主祭是现在全族最年长的三爷爷，一头银发，缺了牙的嘴有些瘪。他清了清嗓子，弯身鞠躬，双手作揖。“南方赤土神君，东方青土神君，北方黑土神君，西方白土神君，中央黄土神君。今天，先祖考高二太公，我爹葬于此的我们，我哥绵照，我，我弟绵进……”声音哽咽了，他悄悄背过身，又咳了两声假装清嗓。
三爷爷这辈子争强好胜，做过生意，被当作投机倒把分子打倒，批斗时差点打断一只腿，后来居然还当了大半辈子乡支书。我印象中他除了皱着眉头训人就是背着手批评这个批评那个，很难见笑容，更别提哭泣。他出生的时候太爷爷染上了鸦片瘾和赌瘾，家中营生几乎由我爷爷经营，他也算被我爷爷带大。爷爷过世时他几度泣不成声，却仍背着手指挥丧葬一切事宜。
下一个坟是我爷爷的，自当他葬下后我第一次前来。爬一段小坡，高良姜花开得正旺，一丛丛白花隐于荒草中开在路的两侧。爷爷的坟头也和太爷爷的一般高大，或许是葬下的时候我们垒了不少大石的缘故。始终不太能把这个土包和那个满脸褶皱，在我小时候给我讲故事，凶我，叫我洗澡，经不住我的央求用自行车载着去深山探索的爷爷联系起来。也不能和那个老了以后孤独躺在大客厅的躺椅上自己看电视，每天早上4点就起床在客厅转圈喂金鱼，盼着我的电话，盼着我放假回家的爷爷联系起来。他应该站在我们的最前面，在坟前念着祭文，然后悄悄把一个完整的鸭蛋藏在手心递给他的小孙女。可现在念祭文的是我的爸爸，爷爷确确实实在我的目送下，在我们一把一把黄土的掩埋下，装在一个小小的棺材中葬在了这里。
祭祀完毕，我们全家盘腿坐在草席上，都喝了一小口酒，然后分吃鸡和猪肉。我拿起一个鸭蛋，在坟前的定向石磕了磕，剥开来吃。清明的鸭蛋还是那种鸭蛋，蛋黄橙黄橙黄，香喷喷，就着嘴里的酒，却有一点苦。
老家高宅的春，写于2014年4月6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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