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许多事都被疏忽了，每个人都在呼吸，不呼吸人就死了，可谁在平时留意过自己每时每刻进行着一呼一吸呢，好像从来就没呼吸过。
贾平凹在小说《高兴》中提过一首秦腔，后来小说改编成电影时这首秦腔作为主题曲为人们熟知。西安读书四年，这是我听过的唯一一首秦腔。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嫑牛。”歌词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用关中话吼起来，痞赖得可爱有趣。
可是，我没有二舅，我只有一个已经去世了的大舅。时间无声无息，悄然而逝，转眼之间大舅去世已经有五年了。
大舅年轻时好勇斗狠，十里八村无人不知，人送外号“齐大虎”。东北话里的“虎”字的含义近乎鲁莽，不过北方民风彪悍，这字眼里其实多是畏惧。即便是上高中时，回家的客车上有村民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或“你家住哪”一类的问题时，我从来都不必费心解释，只要一句“我大舅是齐文忠”，他们就大致知道我是谁了。
据说大舅年轻时趁着文革大串联走遍了半个中国，可具体去过哪些地方我一直不清楚，他也从来没跟我讲过，零零碎碎，从母亲和老姨的口中得知，他曾经从大连背过一书包的海石回来。即便是在那个疯魔的年代，这样的举动在闭塞的乡村也算是疯狂了。都说我相貌中有几分大舅的模样，现在想想，走南闯北似乎也是因为有着与他相近的基因。
如果说哪样食物能代表陕西，那定是羊肉泡馍了。第一次听到“羊肉泡馍”是大舅告诉我的。我录取通知书拿到后去看他，那时候他由于生病基本上不怎么走出院子，他有一次突发脑出血，抢救过来之后一侧的腿基本毫无知觉，萎缩得厉害。高考之后的那段时间我偶尔会过去，他说腿麻得难受，让我给他揉腿。他坐在炕沿上，头倚着墙，头发花白，面容瘦削，说话时声音有些低哑，我挨着他坐在地上的板凳上一边替他揉腿，一边抬头看着他，眼前的萧索老人，哪里还是当年横行村里的“大虎”。心底黯然，却不忍心将那感伤表露。他问我大学在哪，我说在陕西，他咧开嘴笑着告诉我——“陕西啊，去吃羊肉泡馍！”说来汗颜，在去西安之前我都不知道那就是古长安，更别提什么劳什子羊肉泡馍了。那时我以为所谓的羊肉泡馍，不过是肉夹馍一类的东西，于是我随口应承，说“等我寒假回来，给你带。”他又是咧嘴一笑，并不言语。后来我才知道，那羊肉泡馍是羊汤碗里泡入的锅盔馍，汤汤水水的根本没法携带，承诺自然落空，至大舅去世，也依然没有吃到我带的羊肉泡馍。我的随口的承诺，竟然成为这些年的背负，每想及此，除了对自己轻薄个性的自责遗憾，也有对岁月无情的感慨无奈。
西安的哪家羊肉泡馍正宗我真的不知道，回民街里，老米家老孙家都号称有千年历史百年传承，而被游客们追捧的所谓地道，我是怀着深深的怀疑的。就像那些关于羊肉泡馍的掌故，听来有趣，且似曾听闻，因为其他地方其他饮食也似乎有着一模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皇上发迹前是一样的落魄，然后发达之后都不忘要忆苦思甜，接着肯定是店家迎驾时的惶恐和惶恐之间的失误，因失误偶成创新，引得龙心大悦。这样的故事可以是旅行途中饭桌上的助兴，听闻的人开心，讲述的人高兴，不过要是信以为真，那就十分可笑了。实话实说，我在西安吃过泡馍的次数恐怕要比一般的游客还要少，你会说游客去趟西安也不过吃过一两次，所以我的意思十分明晰，我在西安吃泡馍的次数也不过一次而已，至于是哪家我早就已经忘记了。在东北喝惯了羊汤的人，都会觉得比之于东北的羊汤，西安的泡馍无甚新奇又很小气。东北的夏天，大半碗的羊肉，口味自调，汤随时添。而泡馍，任宣传里的制作工艺多考究复杂，也不过是羊汤里泡涨的馍馍而已。故乡即喜好，口味自风土，性子再宽容的人，对食物，也会怀有根植于内心的偏见。而提到故乡，大舅家的房宅里有童年关于味道的深刻记忆。
大舅家是母亲娘家在老宅的基础上重建的，房前屋后有非常大的院子，前院后院曾经种满了果树，苹果梨、沙果树枝繁叶茂，童年的秋季，总会有机会到他家吃水果，记忆里那院子是极大的，沙果是极脆的，苹果梨是非常甜的，那脆爽甘甜，是贫瘠的童年里少有的浓烈。但大舅生病的那几年里，陆陆续续，后院的果树砍伐已尽，只留下前院的一树苹果梨。去年十一，回老家给侄女补课。老院子已不似儿时那样宽阔敞亮了，门倾田衰，蓬草杂生，也已不现当年的干净整洁了。秋雨刚过，一整树的苹果梨无人采摘，秋风寒劲，将梨果吹落一地，满眼的狼藉。
亲情的难以割舍，除血脉恩情外，更重要的是亲人陪伴的记忆已铭入骨髓，化为生命的一部分。亲人去世，如快刀剜肉，初时不觉得有多痛，时间久了结痂出脓，才感觉十分的疼。
贾平凹在《古炉》中写道：“父母不孝，敬神无益，兄弟不悌，交友无益，存心不善，风水无益，元气不惜，医药无益，时运不济，妄求无益。” 不过，再具有警世意味的道理在人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世上有很多事都被疏忽，而亲情恰如空气，常伴左右却又无声无息。父母渐老，亲人渐离，这恐怕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了。
我愿意相信真的存在一个彼岸的净土，那里无病痛，无饥渴，温暖如春。愿所有逝去的亲友，都能在那里摆脱掉这一世的烦扰琐碎，能够获得长久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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