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北京卫视有个节目叫做“你该怎么办”，一直觉得这个栏目名起得非常好。有时看故事，如果我们也多带着一个“你该怎么办”的问题去读，那么故事也就会更加有代入感。从这一篇开始，我们将来看清人李庆辰的小说集《醉茶志怪》，今天的这个《苏某》的故事，主人公小苏看起来似乎颇为窝囊悲催，但如果我们同样在读这个故事时代入进去，问一下自己——如果你是小苏，你该怎么办？或许就会发现，小苏的故事即使换到你我身上，最终的结局也很可能会是同样的悲剧——
话说有位山西人小苏，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已经忘了他的具体家庭住址了，但还记得他是某个官员的仆人，随着主人上任来到了辽东。
有一天晚上，他的屋子里忽然闯进来一个女孩子，身上穿着红裙蓝帔，长得十分标致娴雅。大晚上的屋子里跑进来个女孩子，这事儿绝对不寻常，漂亮女孩倒也不讳言，很坦白地告诉小苏说：“你别害怕，我是个狐仙儿，今天来是因为咱俩有未了的夙缘，你要是愿意呢，以后就独自住在后面的小楼里，我会天天来陪你的。”
小苏正当壮年，又尚未娶妻，突然遇上这么个上赶着倒贴的漂亮女孩，自然也就顾不得她是人是妖了，也许是只狐狸精倒更好些，睡了也不用担心负什么责任。于是，小苏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开始就独自搬到后面的小楼里去住。
到了晚上，女孩子果然来了。两人闲话片刻，宽衣就寝，小苏只觉得怀里的这个女孩子樱口喷香，花容含笑，美得世间罕见。从此，两人琴瑟和调，小苏过上了与狐狸精同居的日子。
然而，主人家每天晚上都有个老仆巡夜，一连多日在经过小苏住的小楼时，总是听到其中有男女调笑的声音，老仆怀疑这个姓苏的小伙子在楼里偷偷招嫖妓女，于是便上前敲门查问，没想到推开房门，却看到小苏一人独坐其中，惊讶之下才明白他是撞上妖怪了，赶忙劝他悬崖勒马，保全性命。
可当一个半截入土老头子的当头棒喝和一个妙龄少女的软语温存摆在面前时，大部分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都是爱听后者而不爱听前者的，小苏也是如此，他依旧每天晚上和狐狸精交合欢好。
而令人没想到的是，才只半年过去，小苏就已经被小狐狸搞得容颜憔悴，形体枯槁，大有眼看就要精尽人亡的趋势。周围的朋友同事们纷纷劝他，可他却说：“哎呀，你们就放心吧，我身体没事儿，也没啥病，就是感觉有点儿倦罢了，多休息休息就好啦！”
但没过几天，他竟然大口大口地吐起了血，身体也虚弱得起不来床了。搞女人搞得哇哇吐血，这才令小苏脑中的精虫稍稍退去，心里害怕起来，他对狐狸少女说：“亲爱的，我原来没和你滚床单之前，小脸儿总是红扑扑的，如今不仅脸色发黑，虚得不行，还老吐血，你看我这身子骨已然是行将就木了，可我家中没有兄弟，我要是死了，家里的双亲怎么办？你要是念及咱俩往日的恩情，就行行好放过我吧，留我一条小命，让我能够回乡奉养父母，我这辈子都会记着你的恩德。”说完，就扑在狐狸精的怀里，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狐狸少女一边抚着小苏的头，一边笑着说：“你个小怂包，怎么，这会儿怕死啦？平时上了床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呢？你呀，就放心吧，姑奶奶我有灵丹妙药，明天带来给你吃，服下后保准你恢复如初，生龙活虎！”
虽然狐狸少女说得信誓旦旦，但小苏心里仍然有些犯嘀咕，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性就被她搞的，那灵丹妙药到底是真的为了救他，还是为了彻底把他榨干呢？小苏心里在这个问题后画上了一连串的问号。
心里有疑惑，和周围的朋友聊聊是最好不过的了，小苏身边也有甲乙两位同事，关系一直很不错。于是，狐狸精走后，他就去找甲和乙，把今天的事情和他们说了一下。两个同事一听就炸了营，甲说：“哎呀我去！你小子真快他妈完了！这你都看不出来吗？这是干嘛呢？这是榨干你的精气，最后还要拿毒药快点药死你！仙鹤顶上红，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狐狸精的心哪！”
小苏一听就被吓哭了，忙问同事甲自己该怎么办，甲抠着鼻孔想了一阵，最后摊了摊手，说：“没办法，那娘儿们能隐身，我们就是想帮你也看不见她，还能咋办？”小苏说：“她不能总隐身的，你们如果突然出现，她是不能立刻隐去身形的！”同事甲和同事乙听了，相互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地微笑，说：“哦？是这样吗？那就好办啦！”
于是，同事甲拿来了一条系着铃铛的长绳，将有铃铛的一头挂在楼外，另一头交到小苏的手中，这样，等到狐狸精来了时，小苏一拉长绳，外面的铃铛就会想起，甲乙二人马上便可以冲进楼去，抓狐狸精个现形。
一切安排布置妥当后，到了第二天夜里，狐狸少女果然来了。她一来就拿罐子取了半罐温水，然后从嘴里吐出一枚红色的药丸，对着蜡烛把药丸化在水中，端来给小苏喝。小苏急忙拉动手里的绳索，楼外叮当作响，甲乙二人转瞬间就冲了进来。
狐狸少女见此，站起身来厉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乙说：“你和我们小苏有何仇怨，为什么要毒杀他！”少女听了，无奈地笑了笑，说：“谁要毒杀他？他是我郎君，我救他还来不及呢！人生来就难免有个小灾小病，好好医治便能恢复如初，我现在就正在给他医治，怎么倒成了杀他呢？”
令人没想到的是，此时的乙见这狐狸精长得果然俊俏美丽，心里竟然生出了色心，他抓住少女的衣袖，大喝道：“你！你藏着凶器，不是要杀人还是要干什么！”狐女诧异道：“凶器？来，你倒说说，我把凶器藏在哪儿了？”乙一边挠着脸颊，一边淫笑着说：“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么？你裤裆里藏着双股剑！不然的话，敢不敢让老子摸摸！”说着，乙就将手探向了狐狸少女的下身，狐女赶忙推开他的手，挣扎起来。
就在狐女和乙僵持的时候，一旁的甲趁机突然赶上几步，冲到罐子旁，把其中的药汁喝了个精光。狐女见此，花容失色，哭着大叫道：“你们才是真的要杀我丈夫的人！”说着就愤然推开了乙，消失不见了……
此时，躺在床上的小苏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才幡然醒悟，盛怒之下，破口大骂甲乙不是人，直骂得他们二人无言以对，默默地退出楼去。过了一会儿，狐女又出现在屋子中，她握着小苏的手，嚎啕痛哭说：“我一直自恃有灵丹妙药，所以和你在一起时总是贪欢不已，没想到如今把你弄成这个样子……倘若当时郎君你吃了丹药，那么不仅会寿比金石，更能脱胎换骨，咱们夫妻俩便能天长地久，长相厮守不止百年了。可没想到郎君你生了猜忌，他们俩人又施下巧计，最终弄得你枉丟了性命。五天之后，你肯定会死掉的，我也会因为害死你的缘故而遭雷诛之劫，小苏呀小苏，咱们该如何是好啊！”
小苏听了狐女的话，也只有抱着她失声痛哭，哭着哭着，他咬牙问道：“你能不能报复他们？”狐女默然哀叹，说：“咱们这祸是咎由自取，我现在都不能保全自己的尸骸，又何谈报复他们呢？”小苏恨恨地说：“我们死不足惜，可恨的是便宜了甲，使他服丹成仙……”狐女柔声劝慰说：“别恨了，他心术不正，怎么能得道成仙呢？服了那丹药也只不过多延几年寿命罢了……”说着，便又哽咽起来。
五天之后，小苏果然死掉了，狐女拿出金银安葬了他，随后就杳然消失了。至于那个服了丹药的甲，据说他老了以后白发转黑，到了八十多岁仍然能够夜御数女，容颜有如童子一般。
醉茶子评论这个故事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贪恋男女欢愉，并且用情至深的人，为情而死是比活着还要快乐的，又何必非要长生久视呢？这两个小儿女何其痴愚，竟然临死前还为不能长相厮守而苦苦纠结。我只恨甲的心地歹毒残忍，明知狐女带来的是良药，却不给小苏服用，自己全部喝光，以朋友性命换得自己的鹤发童颜，悠游百年。倘若天龙有知，为什么不奋力以雷诛甲，而要诛杀本无害人之心的狐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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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苏某，晋人，传者忘其郡邑。为某官仆，随任辽东。夜有奔女，红裙蓝帔，貌殊娴雅。自云为狐，请独居后楼，妾当就之。如其言，夜果至。与之寝，樱口喷香，花容含笑，旷世真无其偶。从此遂为琴瑟。有老仆巡更，闻楼中笑语，疑其纳妓，叩扃盘诘，则见苏独坐，惊为遇妖，劝其速绝。勿听。又半载，形容憔悴。侪辈悉劝之，苏云：“身无疾病，但倦怠耳。”未几，呕血勿起，遂自恐，向女云：“予昔颜如渥丹，今则骨将委土，家无兄弟，奈老亲何？幸留蚁命，得归故乡，卿之惠也。”言毕泪下如雨。女曰：“妾蓄有灵丹，明日携来服之，又何虑焉？”苏有僚仆甲与乙者，苏为述其事。甲曰：“噫！君其危矣，既竭尔精，更投以鸩，是速其死也。”苏哭求计。甲曰：“彼能隐形，何能为力？”苏云：“猝与之遇，形不能隐也。”甲使系铃楼外，索引其端，索动铃响，闻声辄至。次日女来，取温水半瓯，吐口中红丸，对烛润化，将饮病者。苏急引动铃响，甲乙猝至。女起立，问将何为？乙云：“有何怨仇而杀吾友？”女云：“疾病，人之常事，医之则健壮如初，何以云杀？”乙窥女美，爱之，执其袪云：“尔藏凶器，非杀而何？”女问：“凶器安在？”乙云：“绣裆中所藏双股剑，予试扪之。”遽探其隐。女与撑拒，甲乘间取瓯中药汁，一吸而尽。女视之失色曰：“尔真杀我夫也！”忿以手推乙倒地，遂失所在。苏视，爽然悔悟，大詈二人无良。二人惭退。女来，握苏手痛哭云：“妾恃有妙药，贪欢不已，致君如此狼狈。若能服丹，寿同金石，且换凡骨，伉俪不仅百年。孰意君生疑忌，彼施计巧，是殆命也。五日后君必死，妾以君故，亦不免于雷殛。奈何奈何？”苏亦泣，劝女报之。女愀然曰：“祸由自取，骨骸且不能保，更何能报复哉？”苏曰：“彼服丹成仙，殊令人切齿！”女曰：“彼心术不正，安能得道？不过多延年耳。”言毕，悲哽不已。至期，苏亡，女出金易棺殓已，遂杳。后，甲须发苍而转黑，八十余犹能夜御数女，颜如童子焉。
醉茶子曰：贪欢忘死，深于情者，死快于生，况生而不死乎？龌龌儿何愚昧至此哉！吾独恨甲之忍，明知良药，不使苏服，自饮之，鹤发童颜，优游岁月。天龙有知，何不奋雷一击哉！
——《醉茶志怪·卷一·苏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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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故事，也许你会笑话小苏自作聪明的多疑最终害死了自己，但倘若我们扪心自问，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我身上时，我们又真的能够百分之百地信任狐女吗？非我族类，人们都尚且认为其心必异，更何况是有着人妖之别的狐狸精呢？我常觉得中国古代鬼狐仙怪的故事其实都算不上恐怖，因为大部分鬼怪都有着一套自己的游戏规则，所以通常情况下还是比较讲道理的。相比之下，反而是如穿插于这个故事中那种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心，往往会令我觉得更加变态和狰狞。也许，正是因为生活在这样善变和不讲道理的人类社会中，我们和小苏的内心中才会为了保护自我而产生那种多疑的防御机制，并不断将这种思维方式套用在生活中所遇到的各种问题上。或许，并非是我们不愿去相信什么，而是在进化的过程中，人们代代遗传的基因里，就早已一遍遍地写下了“人最不值得相信”的代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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