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03 21:01 | 豆瓣：lyf_814
当年，还是少年的三叔和爷爷、小姑一起生活。爷爷多病，聪明好学的三叔无奈辍学，早早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有山地活时，往往是小姑在家料理家务和照料爷爷，三叔上山劳动。
少年的三叔赶着牛，扛着木犁，在雨季犁生地，在冬季翻耕，在来年三月播种，第三次犁翻被汗水浸透的泥土。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常被父母带到山上。他们在山地里劳动，我则呆在一旁，直到他们收工，然后一起回家。有一年冬天，那时我大约五六岁左右，有一次我又随父母到山地。那天实在是太冷了。西风劲吹，还有零星的小雨。我身体瘦弱，又衣着单薄，缩成一团还是浑身发抖，实在冷得不行了。旁边几个也在劳动的同村人见了，建议我父母把我送回家。父母放不下手中的劳动，就喊来在附近劳动的三叔，让他送我回家。我和三叔冒着寒风冷雨，在铅灰色的天底下，沿着陡峭狭窄的崎岖山路回家，记得当时路边的豌豆已经开花了。
三叔家在离村庄七八公里外的西南群山中有一块荒地，荒地的南边和西侧都是茂密的森林，荒地的地埂上则零星地长着一些高大的华山松。好几次，三叔去那里犁地时都把我带上。一方面，让我帮着照看顺带赶到那里在没犁开过的零星草地上放牧的几头牛；另一方面，我想，三叔一个人在山地上劳动太寂寞了，他把我带上做个伴。
冬季的一天，三叔在山地上翻耕，忽然发现和耕牛一起赶去放牧在附近荒地的另外几头牛不见了。他说了个地名，让我去找，找到了再吆回来。那时我大约七八岁，生平第一次听说那个地名，根本不知道那是在何处。对我来说，那里远如天边。体弱的我站在阳光下，环顾四野，尽是犁翻了的荒地，布满了绊脚的巨大土块，无数道路障般拦在我的前方。三叔催促喝骂了几遍，我只是木然地呆立当场，束手无策，近乎瘫痪。最后三叔扔掉赶牛的棍子，解下木犁，把耕牛拴在地中的松树上，自己走了好长山路去把走失的牛找回来。那是我第一次面对茫茫山地感到彻骨的无力。
三叔家那片山地地埂上长着的那些高大华美的华山松，颇有凌云之势，风来时高空中的枝叶飒飒歌吟，韵调高古。这些松树，已经粗壮到可以在盖房子时做梁做柱了，三叔也一直把这些松树视为自己贫寒家庭中的一桩财富，一份宝物。可是后来的一年，松板价格上涨，这些松树被邻村的一些人盗伐一空。等三叔有一天去山上看树，山坡上只留下一堆堆的木渣。三叔在邻村找寻了几天，打听是什么人砍了他的树，可一无所获。三叔能找回走失的牛，可他无力找回那些被盗的佳木。他在那片山坡上拼尽全力后获得的，只有几箩筐的苦荞籽和被盗贼深深伤害的凄凉心境。
经过我们村西北两道陡坡后折向东北的山谷里，也有三叔家的一片山地。这片山地有个莫名其妙的名字：阿五伯的洼子。我记得，三叔带上我跟他一起去那里劳动时，我已经是一个少年了，大约十二三岁左右。三叔只长我八岁，那时应该是二十岁左右。我不会犁地，我就用锄头帮三叔挖那些犁不到的角落。三叔带上我主要是为了解闷。他犁着地，隔些时间就回头招呼我一声：“累了就休息一下。不必那样用力！”中午在树下休息时，我们一起吃烙麦面饼加酱辣和腌菜。我常在休息时读一些课外书。书是喜欢阅读的三叔不知从什么地方借来的。有一些通俗文学，也有一些严肃文学，多数是杂志。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帕拉莫》就是那时带去山上于劳动休息时在荒地上读的。我不是一个有文学天赋的人，但我从小喜欢阅读和听别人讲故事。我在山地上抽空读到的这些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淡忘了现实的艰辛，沉浸在异域故事的奇情异彩中。傍晚，我和三叔赶着疲惫的耕牛，披着夕阳的余光，沿着浅红色的沙土路回家时，我的心却往往还不能从那些故事中挣脱出来，一路走着一路回味，不知不觉已回到我们贫寒的家园。
后来我到外边读书，就不再有和三叔一起上山劳动的经历。而我三叔，后来也离开了那些山间的土地，远赴异乡打工，现在已在一座小城里安了家。
我三叔是一个非常乐观坚强的人，再贫寒的日子，再艰辛的劳动都不能摧伏他的心志，他从来不曾怨天尤人。他始终渴望并努力使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但他又非常容易知足，非常本份老实。我三叔慷慨善良，重感情，尤其注重亲情。我后来读《诗经》，读到其中几篇描写“叔”的美好形象的篇章，亲切感油然而生。我在那些篇章中联想到了我的三叔。我三叔不是诗中的那些有贵族身份的“叔”，但我三叔具有和那些“叔”同样高贵的品质，同样深受邻里的尊敬。
在距离和三叔一起去山地劳动已有好多年后的日子里，我屡屡在梦中重返故地。我梦见，当年我和三叔走失过牛的那些山坡上种满了黑麦草，芳草萋萋，任何牛到了这里都会把这里视为天堂而不会走开。
我多次梦见我重返“阿五伯的洼子”。在有的梦境里，我去那里寻觅一种叫“刺头菜”的苦味野菜；在有的梦境中，我看见，在通往阿五伯的洼子的山路两旁，平时人迹罕至之处，一路长着青翠肥嫩纤尘不染的尚未起卷的卷心菜；在有些梦境里，那里出现了一些村庄和人家，发生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在有的梦境里，阿五伯的洼子北方的一些地带深深地诱惑着我，我往前走着可又止步，因为我意识到那里有蟒蛇，于是折而回头……
梦境太飘渺。可是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仍然愿意陪伴少年的三叔前往山地，一起承受命运的艰辛，或者在那空旷严酷的荒地上，获得如此稀罕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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